她脸膛黑红,眉毛粗黑,脸颊上有生活留下的印迹,一开口说话,热气便从嘴里喷出来,嘴角微黑的绒毛随着嘴唇的快速翕张抖动着。
她有些鄙夷的看着我,大声说道:“就你这样去考试过得了关啊?”
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似乎发现话说得不妥,连珠炮似的连比带划说:“你倒车入库的时候车身都是歪的,这样过去轮子就压线了。你怎么会这么歪呢?学了多久了连倒库都做不好。”
我看了右边的那个男人一眼,没说话。
刚才,教练有事离开了,是这个男人在边上给我们三个女人讲他对倒车入库的经验。
男人是做千层饼的,经常带着一身白面粉到驾校来。他头发剃得紧贴着头皮,倒也看不出有没有白头发,面色红润,嘴角边的胡茬没有刮干净,留了几根顽强地钻出来。我看不出他年纪,但从眼角的风霜来看,也不会太年轻了。
在三个女人面前,他充分地找到了技术上的自信。
虽然我疑心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但是出于对他做千层饼成功技术的尊重,还是认认真真听了他的话。
驾考科目二一共有五个规定动作:倒车入库、侧方位倒车入库、上坡定点、S型弯道曲线和直角。其中,倒车入库又分为从右边倒车和从左边倒车。
千层饼男人告诉我们,倒车入库时看着车库后面那条水泥边上面标出的红点,只要车尾外侧靠着红点,车身就正了。我正苦于每次做动作时不能迅速摆正车身,便按照他的话做了,发现从右边倒库时果然迅速准确。我心里一阵欣喜,觉得人家愿意将自己的秘笈倾囊相授,实在是太无私了。
正好教练不在场,我便决定左边倒库也按照他的方式来试一试。因为教练是不允许我们用“旁门左道”的方法去练车的,他要求我们记住他所教授的每一个动作和场地上固定的点,然后反复练习,直到能够自如地做出来为止。
可是眼看就要考试,我在摆正车身这一点上还是做得不完美,虽然说可以过,但毕竟存在隐患。我决定趁着教练不在,先练习一下别人的“武功秘籍”再说。
不仅我这么想,另外两位女同学也是这样做的。那位粗黑眉毛女同学尤其积极,每一个动作都要询问他的意见,完全把他当做了教练。
当男人和女人一起讨论技术问题时,男人似乎天然地觉得自己有优势,而女人也在完全无意识地服从男性的意见。当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禁一阵汗颜。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哪怕我是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女人,还是下意识地听从一个初中毕业的千层饼师傅的话呢?
我的左边倒库完全失败了,车身几乎是斜着进去的。我手忙脚乱地刹住了车,从车上下来。那位女同学又一次大声嘲笑起我来。
我内心的火气开始冒出来,忍不住眼神凌厉地瞪了她一眼。
她被我这么一瞪,正在说着的话就忽然停了下来,眼神诧异地看着我。她也许根本没有想过,我这个一直看起来温和沉默的女人会有这么厉害的眼神吧。
我不知道她为何要针对我。另外一个女同学,和她一样爱说话,打扮时髦,我第一次遇到她们的时候,正窝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她们俩在第一天碰到千层饼男人的时候,就已经把人家的祖宗八代都查清楚了。
我不愿意交代我的祖宗八代,就一直不吭声,闭着眼睛睡觉,并且真的睡着了。我那天早上六点起来上了早读课,上午又一口气上了四节课,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一路转车来到驾校。前一天晚上因为写一篇长文,几乎两点才睡觉。这样的我哪里有力气和她们寒暄呢?
也许是我的不合群让她看我不顺眼吧,我自嘲地想。
轮到她开车了。
车走得很稳当。我微微睁开眼,看到她扶着方向盘的右手。那是和我苍白瘦削青筋凸起的手完全不一样的手。红润,多肉,手背上鼓鼓的,每一个指节都被饱满的肉包裹着,指缝是密不透风的。我看看自己每一个指缝之间透出的空隙,把手揣进了兜里。左转弯,她的动作很有力,握住方向盘的右手指头边长着倒刺,指甲粗糙,手背的皮肤紧绷,看起来没有擦护手霜。这是一双经常干活的手,而且是那种很能干的手。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看多了这样的双手。
我猜想她在家里也是这么爱评论爱指点家人的,而且非得要听她的不可。原因很简单,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她都忍不住要评论,看到我犯了一点错误都要指出来,而且我每做一个动作她都要发表意见,热切地希望我能够按照她的建议去做,何况是她的家人呢?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木讷寡言的男人,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照料,同时,皱着眉头忍受着她的批评。
哈,想什么呢?我忽然清醒过来,摇摇头,再次认真回忆起教练教的要点。
今天是考试的日子。
我到了考点,进去排队。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粗黑的眉毛,然后是敞开的黑色棉袄领子里,大红色毛衣领子边上明晃晃的金项链。我缩了缩脖子,没有过去打招呼。
她们俩和另外三个男人站在一起排队,都是同一个教练的学生。隔着三四排,我还是听到她们豪放的大笑声,还有快速尖锐的语调。
我微微觉得有些不适,便躲在了角落里。
后来,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和身边的女孩聊起天来。女孩今年即将大学毕业,上个学期刚刚去初中实习过。我们俩找到了共同话题,等待也不那么无聊了。
等候大厅里的人逐渐稀疏了。他们五个人站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忽然,我看到女同学在拼命向我招手。我犹豫地走过去,原来,是我们的教练拜托了别人把我们六个拉到一起考试,正准备进考场去呢。
那位带队的老教练头发花白,脸膛黑红,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驾校的教练基本如此,每天辛苦地在风里雨里煎熬,烈日下暴晒,是不可能还有白面小生的。
一路走,他一路交代注意事项。听到几个人说紧张,他说:“会紧张是正常的,要是一点都不紧张,那反而不好。你只要集中注意力,把自己要做的动作做到位,就一定可以过关的,其他事情不要去想。”
我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在脑子里回忆教练反复交代的操作要点,连续几次,直到确定没有遗漏任何内容,心里才安定下来。再看两个女同学,仍然在手舞足蹈地说着自己的紧张和害怕。我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个时候害怕有什么用呢?”
到了考场外的候考室,教练交代完毕,就离开了。他是这里的员工,里面还有工作要做。
我们一个一个被叫到号码进去了。
我进了考场,坐到驾驶座上以后,反而不害怕了。熟悉的空间,给了我心理上的安定感。我集中精力,仔细回想所学到的每一个动作要领,放慢速度,开始了考试。
在倒车入库的考试过程中,我听到广播不断响起:“19号车,重新开始,你第一遍已经挂了。”“21号车,停车下来,你已经考试不及格了。”我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腿也有点发软,感觉踩不紧离合器了。
忽然,我瞥见左边那辆车的车窗里露出了那双粗黑的眉毛。我迅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苍白,原本红润的脸色根本不见了,神情紧张,死死地握住方向盘。看到我以后,她朝我转过脸来,急促小声地说:“怎么办啊?我刚才第一遍挂了!我害怕死了!”
我紧张地控制住方向盘,还是安慰她说:“不要怕!按照练熟的动作再做一遍就过了!”
倒车入库顺利完成后,我舒了口气,接着去做下一个项目,无暇再顾及她了。
我的考试合格了!我开心地走出考场,去考生签名处签字。反复确认自己过关了以后,我就到候考厅找同学去了。
好不容易找到他们五个人,却奇怪地发现没人说话。两个女同学蹲在地上,正在抹眼泪。那三个男同学迎上前来,关心地问:“怎么样?没有过吗?”我笑嘻嘻地答道:“我过了呀!”
那两个女同学“腾”地站了起来,说:“你也没有过吗?”
我很诧异地说:“我过关了啊!”
那个时髦女同学问:“你这次是补考的吧?”
我收了笑容,回答说:“不是啊,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考试。”
粗黑眉毛女同学指着千层饼男同学说:“他就是考了一次都没有过,今天是补考才过了的。”
那位千层饼师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笑着说:“还好,这次总算考过了。”
粗黑眉毛转向我,继续发问:“那你就是也考了两遍才过的喽,我都碰到你了。”
我放低了声音说:“不是的,我碰到你的时候是第一遍,我一遍就过了。”
她忽然生气地大叫起来:“怎么可能?我在驾校里练得那么好都没有过掉,我开得那么好!”
我们忽然就都不说话了。
直到后面我们从考场出来,她们俩再没有和我说过话。
在考点外面,老教练正在等我们,他将要负责我们科目三的教学,所以要登记我们几个考过的人的电话。我和三个男生过去的时候,那两位女同学远远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看着我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不仅如此,我在黑眉毛同学的眼里还看见了气愤和不甘。
直到后来我们一起在公交站台等车,她们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
我们各自默默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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