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卧房的灰墙上悬着一架老挂钟。紫檀木框浸润着百年岁月,漆面斑驳如褪色的记忆,顶部一匹腾云骏马昂首欲奔,玻璃表盘下古铜色指针永不停歇地追赶时光。这方凝聚三代人目光的老物件,是祖父当年的新婚贺礼,亦是悬在我们童年头顶的明灯。
"谁先考上大学,这钟便归谁。"祖父沙哑的湘音里,老挂钟的滴答声化作催征的鼓点。那年七月流火,晚霞将老屋窗棂染成鎏金屏风时,祖父拄着枣木拐杖跨过门槛,古铜色脸庞绽开沟壑纵横的笑:"栋伢子,钟归你了!"兄长接过这沉甸甸的传承,暮色如琥珀般凝在祖父舒展的皱纹间。
生于辛亥年的祖父,命运过早地将生活的重担压在他稚嫩的肩头。两岁失怙,随母漂泊异乡,在五个异父弟妹的啼哭声中,十四岁的少年已抡起斧头讨生活。"作孽哟,半个字都不识..."每当提及往事,老人浑浊的眸子里便会泛起苦涩的涟漪。可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却在苦难中雕琢出惊人的光华——雕花拔步床流淌着龙凤呈祥,水车龙骨咬合着精密齿纹,就连寿材内壁都细细打磨出祥云纹路。方圆百里的木香里,凿刀亲吻木纹的声响是他生命的诗行。
老宅褪色的年画旁,那架挂钟始终恪守着与光阴的契约。待我上初中时,祖母已化作相框里的旧影,八旬祖父独守两间瓦房,唯有挂钟的滴答应和着电视机的呓语。父母在集市讨生活的日子里,祖父在灶台前佝偻成老榆树的剪影,总在暮色四合时为我升起炊烟。柴火噼啪声中,呛人的辣味熏得他不住拭泪:"多吃些,读书才有出息..."土灶跃动的火光,将老人絮絮的叮咛烙进我年少的梦境。
而今每当我仰望老挂钟,铜质钟摆仍在丈量着永恒,马首木雕依旧保持着奔腾的姿态。祖父的斧凿早已沉寂在时光深处,唯有"读得书来无价宝"的絮语,伴着钟摆的韵律,在家族血脉里代代回响。这斑驳的时光信使,不仅铭刻着寒门跃龙门的传奇,更见证着一个目不识丁的老木匠,如何用布满裂痕的手掌,托起儿孙眺望星空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