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高二寒假那年，我从邳州回昆山，冰渣似的雨下个不停，紧赶慢赶我还是错过了下午唯一一班车，雨很大，我等车的那条路连狗都不待了，就马路对面还停着一辆黑色别克。
我扶着行李箱撑着伞坐在路边，身上的钱都败光了，适逢住宿旺季，宾馆住不起，又没什么朋友。这么冷的天，晚上得被冻死吧，我垂着头，死的心都有了。
对一个极度绝望的人来说，一动不动是最舒服的姿势，其他任何形式的生命活动都堪比强奸。我死尸似地在路边足足坐了两个小时，突然一辆车停在我旁边，我抬头一看，是马路对面的那辆别克。
车窗落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探出了头，胡子拉碴的，眼里都是血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你去哪，我带你去。
“黑车吧？这里就你一辆车，让我冻了这么久才想起来拉我，是想狠宰我一笔吧。”我冷笑一声，“到昆山多少钱？”
“你看着给，不给也行。”
我心里一颤，心想无事献殷勤必是人贩子。“谢谢，不用了，我去派出所有点事。”说完我起身拖着行李箱就走了，越走越快，满脑子都是新闻里说的人贩子挖人肾卖的画面。
我没走多远，黑别克就跟了上来，他探出头来说：“哎，不用很多钱，给我七倍的大巴车费就行了。”
我站住了，心想这还差不多，黑车就该这黑心样，无家可归的绝望使我倾向于相信他。
他见我又犹豫了，又说：“你看你裤子都湿了一半，都坐两个小时了，再不走，得冻死。我去上海顺路，嫌贵少给点也行。”
“你把身份证给我看看？”我回头说。
他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开始掏身份证：“你先把行李箱放后备箱吧。”
“你先把身份证给我！”
我拿着身份证抑制住欣喜，把行李放在后备箱，顺便盯了下他的车牌号，一坐进副驾驶，我就立刻把他的车牌号连同他的身份证照发给了我的几个朋友。
“把安全带系上！”他边说边发动车，之后一直不说话，只是开着窗户抽烟，我找他说话，他不理，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无聊就到处乱打量，通过车内后视镜，我看见后面座位上有一箱刚拆封的苏烟。
“这车里有点闷。”我说。
他把窗户落了一点。
我看副驾驶前面的还有一个用记号笔写在上面的电话号码，为了保险，就也拍下来发给了朋友们。
他开车迷迷糊糊的，像酒驾一样，烟抽得一根接一根，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一口就能嘬半根。
后来车也停得越来越频繁，每个服务区他都要停车休息，去卫生间洗脸。
上路三个小时，他只跟我说过一句话，就是每次从服务区出发的时候他都要提醒我要系安全带，我总是忘，他总是提醒我，婆婆妈妈的，烦得要命。
有一次他也忘了，想起来我没系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开半天了。他突然呵斥我：“安全带！几遍了！没脑子啊操！”
我被吓了一跳，一路上的憋屈一瞬间被点着了，也跟着大吼：“关你屁事，我不想系！又不是不给你钱！靠!”
“你他妈刚才被摄像头拍到了！是要罚我的款的！”
我理屈词穷，系上了安全带，心想原来是心疼钱啊：“到了地方我把车费罚款一块给你，二百吧应该。”
他看了一眼我的安全带，没说话。
之后我一直提醒自己系安全带，一路上再无交流。
到昆山后，我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远远不够之前谈好的路费，算上罚款更不够了。
“你等着，我回家取钱，这是我的身份证，行李，手机，都在这。”我站在车外面，冲车里的说。
他歪头挡风点烟，样子很轻松，但没打着火：“你先去给我买个打火机。"
我去了一趟对面的便利店，回来给他的时候，他说：“行了，回家拿钱去吧。”我转身要走。他又说，行李手机带走，我留着身份证就行了。
“难得你信任，不过我可得提醒你，身份证可不值钱啊。”这算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玩笑话，他终于笑了一下，很浅的那种。
我刚走出没几步，他就发动了车，我闻声回头，车已经开始动了，一张卡片飞了出来，是我的身份证。
我看着他远去的车屁股，万分不解——钱怎么不要了？不是去上海吗，怎么走的还是去上海的反方向？我眼花了看错了脑子坏了？那天我站在原地等了他很久，他一直没回来。
我这短暂的人生没见过什么奇人奇事，非说有的话就是这人这事了。
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我在家和父母讨论考驾照的事，突然想起来这事，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司机，仍觉不可思议，猛然想到曾经拍过他车里的电话号码，就从聊天记录里找到了那个号，准备通过支付宝把一年前欠他的钱打给他。
我猜他应该会感到惊喜，不会想到我会和他一样“反常”。
我怕打错账，就打电话过去核实信息，接电话的是他老婆。
他老婆明白我说的事后，激动到不行，问我他老公当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我想了半天，回答她：没有，除了一直提醒我系安全带。
原来那天他和我本来就不顺路，他有自己的方向——他是去西藏自杀的，把我送到昆山后，他就去了西藏，并在那自杀了。
那一刻我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震撼，心痛，也恍然大悟。再回头想想，他那天的一言一行都那样合理，可爱。
他长什么样我现在已经很模糊了，只是偶尔想起这事，还挺感慨的——他当时明明已经放弃这个世界了，怎么还那么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