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张。她家辈分最小，见着谁都得喊爷爷喊奶奶，再不，也得喊叔喊姨喊舅喊妈。

她叫张芬，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小芬子。小芬子家边上有边竹林，从竹林的中间穿过去，那边上的一户人家，最小的那一个她也得喊太爷，虽然两个人年纪相当。

太爷一家全是男人，一个老父亲带着四个儿子；老母亲有一年害病过世了。她看到太爷一家五个男人披麻带孝哭丧着脸从竹林里穿过来，从她家院子边经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武装起来的混混的队伍，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惧，而非忧伤。

太爷一家五个男人，最大的那时候恐怕有二十，老二刚十八，老三好像满了十五岁，最小的那一个，十二岁，正月里的生日，和小芬子同年不同月。

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盼望生儿子，所谓养儿防老，有个儿子，爹妈的将来就有了靠山。就算是这年月，你可能都还听说有人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但其实她这么生下去无非是想生下一个儿子，因为见不着儿子，因为没法判断即将到来的是儿是女，她们就这么一直生下去，直到生出一个儿子来为止。

可太爷家不是，太爷家想要个女儿。太爷的父母原本期望一儿一女，组成一个好字，舒舒服服过日子。哪知老二是个儿子。一心想要个女儿的太爷妈，就勇敢地继续生；谁知老三还是个儿子，老四还是…….老母亲生老四的时候已经大把年纪，往后，她生不动了，没多久就过世了；她走的那一年，老四才上五年级。

小芬子和老四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这个和她一般大的四太爷，在学校里总是完全没有是非概念的捉弄她。常常，迎面走来的时候，四太爷架在小伙伴的脖子上，吊儿朗当地咧嘴一笑，脑袋一歪，把眼睛斜了来看她，就等着她稳稳当当地喊他一声：四太爷。当听得她脆生生的声音，四太爷随即盯牢了面红耳赤的她，高高地回一声“哎”，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你是她四太爷？

他是你四太爷？

这样的辈分在村子里常见，在学校里不多。理论上在学校里大家都是同学，应该忘掉辈分这件事，可四太爷不肯。小芬子私底下央求过四太爷，要不在学校大家互相喊名字就行了。四太爷把鼻涕一吸，拼命摇头，你得叫我四太爷，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得叫我四太爷。

四太爷有一次在学校里玩纸飞机，把纸飞机飞到了小芬子的课桌下，他要小芬子给他捡。小芬子低下头去捡的时候，四太爷也在她边上埋下身子，结果小芬子一紧张，手一缩，缩回来撞到四太爷，四太爷手上竟然握着一颗钉子，钉子从她手上划过去，划出一道长长的血淋淋的口子。

那道口子留下的印痕，现在还在她手背上。

四太爷捣蛋搞怪是出了名，学习成绩却总是倒数。大概一声四太爷，能叫回他的自尊，他的荣耀，虽然这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小芬子可怜四太爷没了妈，又念着他辈分高，得罪不得，见着他，也就脆生生地喊，四太爷。喊完就跑。

小芬子是个可爱的女孩，长得洋娃娃似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像是会说话一样，红扑扑的小脸蛋，鼻子两侧有些小雀斑――因为这个，她老被人说脸没洗干净。四太爷有一回嘲笑她，是不是家里水缸没水了啊？挑不动？要不要我帮忙？

小芬子不回话，转身走了。小芬子和她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小小年纪就开始干起家务活，当然也包括挑水这件事。她有一对小木桶，那是她大舅特意给她打造的，尽管步子歪歪扭扭，桶里的水也只能装一半才挑得动，小芬子放学回家，只要看家里水缸不满，她就会去挑水。有时候她妈心疼她，让她别去了，可是小芬子不，小芬子一遍遍地在水井和家之前来回，直到把家里的水缸填满。

她很认真的洗脸。但洗不掉雀斑。因此有阵子有些小小的不开心。可小芬子还是个爱笑的女孩。没地过多久她就不去管脸上的雀斑了。别人还没有呢，她想。我是特别的。她挺起胸，抬起头，在学校里四处蹦蹦跳跳的，上课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下课也不急着跑到操场玩耍。她学习好，常常拿第一名。

四太爷的妈过世之后，四太爷不上学了。据说四太爷的老父亲甚是爱恋老母亲，用家里所有积蓄给老母亲做道场，一群道士在四太爷家住了整整两个星期，天天给四太爷的妈念经，超度她。

四太爷的老父亲，差点哭瞎了眼睛。

不上学了的四太爷和他的三个哥哥还有老父亲，就在家里做鞭炮。家庭手工作坊。邻村的人都常常听到他家门口传来的试炮的声音。四太爷的三个哥哥也都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干活了。

四太爷的妈天生自来卷，身材削瘦，一头卷发看上去很是洋气。她还在的时候，四太爷一家几个爷们出门的时候都规规整整的，哪怕裤子上有补丁，但干净利落；她不在了，四太爷他们几个男人就像没人要的孩子一样，四太爷经常鞋也不穿光着脚在村里村外跑，衣服上的污渍都看得见。可他用手把鼻子一捏，再在身上一擦，然后就伸出手去和人握手，动作很正式的样子，装得跟大人似的。

那年代没有洗衣机。也没有自来水。洗衣服都到水井边，在盆子里用搓衣板搓了，一桶一桶的水打上来清洗，那污水就倒在井边的田地里。

小芬子洗衣服的时候，偶尔会遇见四太爷。四太爷自个洗自个的衣服。他们一家人，这些事如今都各管各，虽然四太爷最小，可他已经十几岁了，没人会为他负责了。

看四太爷蹲在井边上埋头搓衣服的笨拙模样，小芬子好几次都想开口，给我洗吧，我帮你。但她没有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他给自己洗衣服，虽然洗得不干净，但至少努力了，她不禁低头偷偷笑，强忍着不笑出声。

四太爷其实长得蛮周正的，也是大眼睛一双，滴溜溜地转得賊精灵，白净的脸上柳叶眉，细细的嘴唇红嘟嘟的，有一阵子他头发长长了也不剪，看上去竟显得很是斯文――不上学了的四太爷，没再捉弄过小芬子。

后来小芬子的小舅舅在外地发了财，把小芬子和她妈都从村子里接走了。小芬子再看到四太爷，已经是十多年后了。在京城上大学的小芬子，离开村子之后就和村里人都失去了联系，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回老家看看。当她穿过那片小竹林，来到原来四太爷家的院子前时，眼前已然一片废墟。

炸了。爆炸了。鞭炮，一屋子的鞭炮。

那他们人呢？四太爷他们呢？

一起炸了。

一起炸了？

一起炸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