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你见过狗洞吗?”
“没有。”
“我也没有,但我见过狗和洞。”
“你是个傻货。”
这是我第一次和老陈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天的引子,老陈望着正在抽陀螺的老李旁边的一条金色毛发的宠物狗,那狗盯着旋转的陀螺一圈又一圈。我知道老陈在盯着那条狗,他刚刚在说狗和洞,这里只有这一条金毛狗,没有洞。
我看着老李抽的陀螺,和那条狗一样。我和老陈坐在冬天的长椅上,寒冷在一层层衣服外变得愈加微弱。
四十岁年龄的老李生龙活虎地抽陀螺,陀螺夹着冷风的声音,侧面的螺纹形成一圈带着一圈的弧线,我的嘴和肛门之间的通道似乎一点东西都没有,在压强的作用下,各样的气体从嘴和肛门进入,嘴感受不到异样,屁眼的吞噬感强烈的让我坐着不安稳。
我盯着陀螺想着怎么堵着嘴或者屁眼,一个陀螺只能堵一个洞,堵嘴不够fashion,还是想着怎么堵着屁眼,螺纹正好可以卡住,这样我就可以坐的安稳。我不知道的是那条宠物狗是怎么想的。
老陈看着狗,擦了嘴边的口水。有些老人的身体的神经控制力减弱,老陈也是属于这一类,流口水也是在所难免。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的狗和洞,现在想想直接说是狗洞更加的贴切。”
“你年轻的时候?你不是没有年轻过吗?”
“我在你眼里一直是老人,你觉得我就没有年轻?”
“不然还会是什么样?你送我的手表也都是旧的,从来没有年轻的东西出现在你我的生活中。”
“你不就是年轻吗?你出现在生活里,我们都年轻了。”老陈说完,站起来整理衣服,有些褶皱冻结起来。我是不敢站起来,站起来屁眼的感觉就陡升,更多的气体就会进入。
“不,我不想年轻。”
“还是说狗洞吧。”
“狗洞有什么好说的?我见都没见过。”
“狗洞是我年轻的所有。”
“那你说吧。”
老李不抽陀螺,在最后一鞭以后,按抚脊椎,陀螺减慢转速,直到停止。宠物狗趁机把陀螺叼在嘴里。这条狗还是不够fashion的。
老陈在公园的长椅上,和我说起他的年轻,呼出的气,白白的,通往他的年轻时代。
二、狗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只黑白花纹的土狗,它正躺在满是青苔的黄土,门前灯的光昏暗暗的。
暑天的夜晚星星一颗接着一颗,时不时有飞机的灯光红绿白黄的在天空穿梭。那时我在上五年级,能张目对日,细察分毫,一些迷信的老人们对着爷说,你这孙子将来是一个能干的人。现在应了他们的的话,只是他们大多数都不在了,爷想炫耀也没人回应。
花狗的肚子急促的浮动,嘴里是吐着白沫,洗了两三遍胃,还是不能回转,它现在很难受,锃亮的眼睛望向我,我能做的就是干看着它。
暑天的燥热在夜晚慢慢消退,农村黑压压的村道上时不时闪过一道汽车的灯光,声音再次趋于平静,无数的夏虫趁着燥热发出焦灼且低微的声音。我早早的被圈进家里,外面的蚊虫好生厉害,风也不凉。家里的电视机正在放着燕子李三的故事,他就像水浒里的时迁,梁上君子。
外面变的吵闹,夏日的余热突然在夜晚炸开了锅,花狗躺在地上,不断地抽动,它的四周围了一圈人,都是我的本家叔伯,一圈人一阵阵议论声。只有他的主人,本家三叔忙着给他灌胃,药劲上来再灌胃也是没有用的。
我跟爷去过市区的菜市场,有一块菜市场的区域地上全是血水,飘着一条条破了头颅的土狗,不同品种的狗在颤抖,好似交响乐队的分工合作,花狗也要加入它们的队伍。
它被药了。
偷狗的跑远了。
“你就只望着它?”
“除了望着它,我还能做什么?”
“那之后呢?”
“狗死了。”
那天晚上我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听着本家叔伯的谈话,它也听见谈话。它知道自己要死,肚子的浮动越来越弱,直到没有气息,在那个满是青苔的黄泥巴上,是一条土狗的尸体。
在晚上,我和现在最大的不同就是做梦,在我年轻的时候每晚都会做梦,那晚也不例外。
夕阳下,拖车车厢。
花狗伏在残阳最后的光里,皮毛向外泛起七彩的颜色,油腻腻的。耳朵向下垂着,眼睛向下垂着,乳房向下垂着,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是这个样子。把它撵走,它也是缓步垂着走出。那时我就有感觉,它要死了,但也没在意,关上门,吃起饭来。这样的预感出现对次,这也就导致我现在不敢再揣测什么的原因。
不,这不是我的梦,这是我真实经历过的事实。我睡着了,像任何一晚一样。
我幼年的时候自恃没有欺负过任何人,但我还是被别人的家长堵在家门口不能去上学,我躲在车厢旁边,眼睛向下垂着。
事情要从放学说起,我和同村的几个一起回来,光着脚走在柏油路上,热腾腾的沥青像一整块烘着的饼干,脚在上面,吃着沥青的香味。
“你们光着脚不好。”一个比我们都高一个头的男孩在我们旁边说道,他是老李的同学,文文弱弱的白浪费他的身材。
“咋了个不好?”
“难闻。”
他说的是实话,我幼年的时候,脚气像曝晒了两三天的死蛇,苍蝇一大片一大片的盘着,散发出的气味。
和我同行的那些男孩全笑了,笑我的脚气,我知道他们所有人都闻不到脚气,他们笑是让难闻更加热腾。
退,把鞋子穿上,一哄而入到人堆里推搡着他们,进,把鞋扔到高男孩的脸上,塞到他的嘴里。要想不承认脚气就要进,我能做的一件事就是修理他。
我把鞋子一扔,他躲过了向脸的鞋子,躲不了我向前的手,我把他推到一棵大白杨,他靠在大白杨的褶皱的树皮,蹭着他的皮肤变了红色。左手掐着脖子,右手拿鞋底往他脸上扫,慢慢的他的身体全部趋向通红,自己不穿上衣还叫我穿上鞋,找打。
打完之后我就和他们一起回去,闹哄哄的,他们笑着高男孩不穿上衣,不论什么年龄总会笑着失败的人。
中午刚吃完饭,高男孩的母亲就来堵门,他妈也是高高的,高女人。
“你孙子把我儿子打了。”
爷就望向我,说:“打了吗?”
“没有。”
“打了吗?”
“没有!”
“打了吗?”
“没有!”
“我孙子不骗人,可能你弄错了吧。”
“我儿子被打,他不会笨到连打人的脸张什么样子都忘了。”
“你被他打了吗?”高女人指着我,我缩低了身体。
“嗯。”
“你被他打了?”
“嗯。”
“你被他打了?”
“嗯!”
高女人作势就要上来揪我,对面站久了的二叔哈哈大笑,向我家走来。听到二叔的笑声我就想躲到车厢里,他钻不进来。二叔身高马大,做着猪肉生意,在那一站,咋呼一下惊的人软。
“那时候我看到了,小孩子闹着玩的,没打啊!”二叔上前摸摸高男孩的头,对着高女人说,“小华,小孩子闹着玩,没多大事啊!”
高女人看到二叔的架势不敢多言,带着高男孩就走了,之后只要放学我都看着高女人来接高男孩,看着我的眼睛越来越眯。
晚上我还是被打了,爷把我推到车厢下,我像那只花狗,垂着耳朵,垂着眼睛。
该死地二叔。
之后,我的幼年,逢人便笑,他们把我夸,我看他们是柱子。
“那这个和狗有什么关系?”
“我就像那只狗,见到熟人就摇尾巴,我笑花狗傻,别人没有对你好的意思,只是想看你摇尾巴时候吐出的舌头。对于花狗,死了更能饱餐一顿,尝尝狗肉,只不过花狗至少有八年了,肉可能会松散。”
“那花狗被吃了?”
“被吃了,二叔刮的皮,肉是三叔分的,我家也弄到一碗,爷吃的起劲,我就干流着口水,一口没尝。”
“你的幼年就像狗?”
“不是像,就是狗,一条残喘的狗。”
老陈看着金毛狗,笑着说道:“如果我和花狗算同辈分,那这条金毛算我曾孙辈。”
“老陈,你什么意思,那我孙子是狗啊!”
“哈哈哈,活着不好吗?”
二、洞
我毕业后离开了那座城市,来到这里。像所有的毕业生一样忙着找工作,去应聘,在我能找的企业都向我笑着拒绝我的时候,我退到了郊区,河对面是市区,河这边黄扑扑的,那里满是黄土堆,一点青苔都找不到。
一堆堆被翻来覆去几遍,有好东西都被搬没了,像一座座坟墓摆在大道旁边。我在那里见到一个接着一个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缩小版窑洞。
不过,里面东西什么都没有,人如果算东西的话,那里面就只有这一个东西。
老李告诉我,身无分文的时候这里可以活下去。如果我没想着回来,那里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想在那里可以住下只有一个规矩:把原来住的人请出去。可笑啊!那种地方还要注意礼貌,请走,请瘟神走吗?
我当然没有请任何人出去,我看到一条金毛,它毛发脱落的厉害,在它住的洞里,全是脱下的毛发,有些带着毛囊,硬邦邦的。我还笑问它是穿在身上的毛暖和还是做窝的毛暖和,我也要考虑是把衣服穿在身上还是拿来做窝。
我和那条金毛住在一起。
它是这里的地头蛇,没有人敢请它出洞。我刚来的时候,在洞口风餐露宿,趁着夜晚弄点地摊剩下的食物,放在洞口,接连一个星期,它允许我和它住在一起。
在晴天的时候,我俩一起垂下眼睛,爬在窝里,发呆。
在雨天,雨一下,洞里的地面积满水,我俩才在木板上,我抱着金毛脱下的毛,防止受潮。我俩提着精神,像个门神。
我熬了三年,终于有了现在一切的基础,金毛也被我照顾的锃亮的。
如果我熬不过,就没有你。
“我和你说的金毛就是老李那条金毛的爷。”
“所以,你和两条狗辈分一样。”
“可以这么说,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一条流浪狗。”
“那狗洞还在吗?”
“那不是狗洞,那是我年轻的家。”
老陈把头发捋捋,冷气把头发催硬,他从包里拿出烟 抽了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从土狗变成流浪狗,之后终于像个人样,我不想你知道我年轻的狗样,我想让你知道你父亲一直是个人样。”
我站了起来,向着金毛走去,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它踹飞,听它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