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三犹如五雷轰顶。
浑身似乎有电流在切割他的皮肤，他手脚冰凉，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瘫坐在沙发上，用尽力气按压太阳穴，好让头不那么疼。
抽丝剥茧，整个事件似乎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的眼前，不由得他不信。
他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了。那个人亲手提拔了自己，培养了自己，给他最好的机会，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不吝帮助，在他惹了麻烦以后大力庇护。
而现在，因为利益，他一不小心成为了牺牲品。
对啊，一千万，什么样的感情能抵得过无所不能的人民币呢？
他感到无穷无尽的哀伤，他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条死鱼，在湍急的溪流里被流水带着走，他一动不动，撞到了鹅卵石，被海藻死死缠绕，从高高的山谷坠落，跌在河底冰冷的泥沙中。
鱼鳞一片一片被割落，他的尸体像棉絮一样腐烂，溶解。
他热爱溪流，可溪流亲手埋葬了他。
眼角热热的，好久没有哭过了吧。
马老三失魂落魄的回到家，把头埋在被子里，因为心里的疲倦，他晕晕的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头脑清澈了许多，似乎一夜过去，心中的结奇妙的解开了。
他想和李孝昌谈一谈。
马老三来到南山区的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无糖黑咖啡。坐了良久，他掏出手机，给李孝昌发了一条微信。
“孝昌总，我在晨曦咖啡厅，等您到晚上十点。”
晨曦咖啡厅是李孝昌面试马老三的地方，当年马老三前两轮面试并不大理想，只是为了凑数进入了终面。但是几句话聊下来，李孝昌觉得这个初生牛犊孺子可教，比那些国外海龟和硕博生要更有激情和新颖的想法，所以就力排众议录取了他。
这是这匹马被伯乐相中的地方，是他发迹的始点。有他最值得铭刻在心的记忆。
所以如果一切要有个了结，那么也在这里发生吧。
马老三一杯一杯黑咖啡的喝，他享受苦涩的感觉，享受舌尖被蹂躏和攻击的快感。生活若是苦的，那一定是黑咖啡的味道。它不会对你曲意逢迎，而是用彻头彻尾的嘲讽，纵情恣肆的给予你抗拒的厚礼。
咖啡店巨大的古典摆钟啪嗒啪嗒的行走在循环往复的轨道上，把时间一分一秒的从狭隘的空间里挤走。阳光从落地窗撒进来，越来越稀少，越来越昏黄，直到被霓虹灯的光芒代替。
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马老三也越来越坚定孝昌总的作为，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回复自己一个字，又能说明什么呢？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现在他对于李孝昌来说，可能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店里的人三三两两走掉了，只剩下马老三一个人，漂亮的服务员也过来提醒，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打烊了。
哦，原来已经十点了。
马老三喝掉最后一口苦涩的咖啡，准备起身，这个时候，玻璃门被推开，一个体型有些发福的男人推门而入。
是李孝昌。
李孝昌朝马老三走过来，有些歉意的说：“老三，我今天一直在开会，让你等着急了吧？”说话间，他坐在老三对面，脸色不大自然。
马老三叫来服务员，给李孝昌点了他最爱喝的拿铁，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说：“孝昌总，我准备离开深圳了，想再见见您，道个别。”
李孝昌没有想象中那样惊讶，他两只手握在一起，有意无意中向前靠了靠，说道：“老三，这件事情怨我，没能保下你，但是公司有公司的底线，犯了错误就需要承担责任。离开深圳也好，好好休息休息，梳理一下头脑，换家公司重新开始。需要帮忙的话，你随时打我电话。”
马老三心里的温度在被血液一点一点带走，注入了冰凉的地板，让他凉意满身。可笑啊，他竟然没有从李孝昌的脸上看出哪怕一点点的愧疚。自己在他眼里，就真的那么愚不可及吗？
马老三看着李孝昌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的盯着领导的眼睛看，这在他看来，是非常不礼貌的，但是现在，他无所顾忌，他执拗的想从这深邃的眼睛里挖出些什么，挖出他想要得到的情感。
没有，李孝昌的眼睛像个黑洞，吸走了所有光芒。
老三决定不再藏掖。
“李总，我认识一个叫赵静的人，她的电话是189……3368，她的银行卡号后四位是3325，她现在24岁，在美国读书并且刚刚回国。她的这张银行卡，在三天前，转入了990万。她……”
“不要说了！”李孝昌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高声呵斥，让老三闭嘴。
“你下了心思去查。”李孝昌身子塌下来靠在椅背上，左腿搭在右腿上，脚尖一点一点，似乎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又摆出一副掌控局势的模样。
“我都知道了，孝昌总。”
“你不知道。但是不论你是否了解全部真相，这都是你最好的结局。这点你应该相信我。”
“我需要一个说法。”马老三鼻子有些酸，他揉了一下鼻尖，克制地说，“我接受现在的结果，但是我想要知道全部真相，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要知道，我最信任，最尊重的领导，是怎样处心积虑的，为了一千万的利益，出卖自己的下属的。”
李孝昌听罢摇摇头，手指在眉间用力揉了揉，沉默了良久。
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疲惫。
“老三，这不只是一千万的事情啊。”
紧接着，李孝昌告诉了他这件事情的原委。
五洲博业和宏昌毅发是本次芯片采购项目的主要竞标商，按照顺为电子的招标规则，会在同一时间向两家公司发送标书，接受这两家公司的报价，价低者得。
但是李孝昌与宏昌毅发有多年的合作关系，宏昌的老总又非常识时务的按照每次招标的老规矩，私下给了李孝昌一千万。这一千万就存入了那张持卡人叫张春燕的银行卡里给到了他。
这样，李孝昌假意要签约五洲，并透露了宏昌的竞标价给五洲，让他们不必太过于压缩利润空间。当然，李孝昌提供的是一个错误的讯息。五洲信以为真，最后报价过高，失去了这个项目代理资格。
本来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大家也都是圈子里的人，没必要撕破脸。但是五洲博业负责此次竞标的销售负责人是个赌棍，就指望这次竞标成功赚取项目提成还债，通过消息渠道得知宏昌花钱走后门的事情以后狗急跳墙，以五洲博业公司的名义实名举报，邮件发给了顺为电子的董事会主要成员。当然，他没有鱼死网破，可能只是想警告一下出口恶气，就没有指名道姓说是李孝昌收受贿赂，只是说明顺为电子采购部门有人接受宏昌公司一千万回扣，并且连持卡人姓名以及转账时间都做了备注，同时愿意提供证人证词。
这下矛头都指向了李孝昌，因为他是本次采购的主要负责人。周树才和李孝昌是利益共同体，事发以后立刻找到李孝昌，问明了真实情况，并准备做局力保李孝昌。
这个时候，只能把马老三抬出来做挡箭牌，让其他董事相信，是马老三违规操作，损害了公司利益。
李孝昌第一时间转出了银行卡里的钱，并利用周树才的秘书，接近马老三并且获得指纹。其实也并没有真的准备拿出这张卡给老三看。这样做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让马老三信以为真。
至于为什么要在卡里留十万块，是为了做烟幕弹。举报邮件虽然点明了受贿一千万，但是并没有直接证据。现在银行卡里留下十万，并且有马老三的指纹，再加上周树才秘书的人证，董事会其他成员也不好说什么。并且这个金额，也不至于让马老三面临更严格的处理，只消回收受贿金额并且开除了之就可以了。
这样李孝昌仍然得到了990万，并且成功转嫁了风险。只是牺牲掉了他最得意的弟子。
“我没有办法，你和我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情负责。”李孝昌叹了口气，他脸偏向一侧，没有看马老三。
“我必须牺牲你，我不能出问题，这不仅仅是关乎于我自己，还关系到公司的派系争斗和周总的利益，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明白。谢谢你，李总。”
李孝昌站起来，走到马老三身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说道：“我知道我伤害了你，如果你没有办法原谅我，那就把这次的事件当做一次教训，更成熟更聪明一点吧。”
李孝昌离开了晨曦咖啡厅。
马老三斜躺在沙发上，呆呆的望着屋顶的吸顶灯，脑海一片空白。
突然，咖啡厅的灯暗了下来，服务员姑娘来催促他，确实要打烊了。
马老三挣扎着正坐起来，收拾了一下也离开了。
他打车到了深圳河畔。
这个时候河两岸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黑暗的世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凉凉的空气进入了呼吸道，让他慢慢清醒了起来。
变得更成熟，更聪明一点吧！
他掏出兜里的录音笔，扔进了河的最中心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