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爱我”这个念头在穗穗的脑海里一出现,就好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大海,顿时水花四溅。紧接着是一圈又一圈的晕眩。而后这个声音又传到了穗穗的心里,穗穗听见这个声音就像一把铁铸成的榔头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心上,好像要把她的心给敲碎了才罢休。有一瞬间,穗穗感觉自己没有了呼吸的力气。
她怎么能不爱我呢?妈妈怎么能不爱她自己的孩子呢?穗穗百思不得其解。穗穗的母亲也是,对于女儿突然发出这样质疑的声音,而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没有一点办法,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在穗穗的脑海里,穗穗的心里,穗穗的身体里四处传播,最后深入骨髓似得扎了根,让穗穗一时间动弹不得。
穗穗终究是带着夜色起了身,拿了行李,坐上了离开家的车。车窗快要关上那一刻,她又好像有点不死心似得,想要看一看母亲此刻的表情。看一看今夜的母亲,和以往每次分别时的母亲有何不同之处。以往无数个分别时刻的镜头,此时一帧一帧在穗穗面前闪过,但是里面的画面似乎是一模一样的,以至于这些镜头在穗穗眼前闪了半天,最后就只是一副情景在那里不同的闪来闪去。每一次的母亲都是两眼哭的红红的,用手背努力擦着不受控制的眼泪,嘴巴是在哭的扁扁的样子。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会跟以往有什么不一样吗?司机发动车的那一刻,穗穗将头微微伸出车窗,向母亲的位置看去。这一次,母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哭呢。
奇怪,以往每次都哭的不可开交,这次居然一点没哭呢。
为什么呢?答案在穗穗的心里呼之欲出,但是穗穗却极力地抑制着自己,抑制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深究。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越是压着不要想,越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
“她真的不爱我”。
过往的一切都是一场戏呀。什么不舍,什么眼泪,都是一场母女情深的戏罢了。观众是谁呢?观众是穗穗吧。好可笑,穗穗是戏中人,又是观戏的人。
穗穗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夜色的黑都吸进了肺里。黑色的夜,化作冰凉的碴子,根根齐发,都扎进了穗穗的心里。
母亲为什么不爱穗穗呢?是因为母亲不懂爱吗?穗穗断然否定。
穗穗印象中的母亲,心软、善良、脾气温和,待人总是以最大的诚意。当然,善良温和都不代表爱人的能力。但是穗穗知道,母亲是懂爱的,母亲爱弟弟,穗穗一眼了然。那为什么母亲爱弟弟却不爱穗穗呢?不是重男轻女,母亲也爱姨妈家的表姐不是吗?可就是为什么不能爱穗穗呢?穗穗是母亲的孩子呀,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是因为穗穗不值得被吗?穗穗思索着,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穗穗的思绪被拉回到了儿时的一个情境里。
那是秋天里的某一天,整个天空无晴,乌云像网兜一样兜着穗穗家院子的上空,抬头看,暗戳戳,乌糟糟的模样。穗穗推开了老院子木质的大门,一路朝着大门正对着的房子里跑进去,那是爷爷奶奶的屋子。一会儿,穗穗又从爷爷奶奶的房子里跑了出来,跑向了右手边的房子,那是父母的房子。那时候,穗穗和父母还有爷爷奶奶,还是一家人呢,住在一个院子里。那时候的穗穗,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穗穗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从小就被爷爷和爸爸捧在手心里,感受着肆意的欢乐。而那一天的穗穗,也是照常欢乐着。可是那一天的天气却不好,天空乌云密布的。不知怎么的,一家人的脸上也都带着阴郁。但是穗穗还太小了,看不清这些东西。
穗穗听见爷爷奶奶说要把爸爸妈妈赶出去,穗穗就跑去问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为什么说要把你们赶出去呀”。
穗穗听见爸爸妈妈说要跟爷爷奶奶拼了,穗穗又跑去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说要跟你们拼了,是什么意思呀”。
穗穗感觉到那一天的家里,跟往常是两般模样,但是穗穗又想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两般样子。后来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就吵嚷了起来,邻居开始挤满了穗穗家的院子,穗穗站在人群里,穗穗感觉有些害怕,但是没有人注意到穗穗,他们都在忙着吵架忙着劝架。吵吵嚷嚷中,穗穗被举了起来:“你说爸爸妈妈是怎么说的,再说一遍”。
穗穗从小就习惯了爷爷在人多的时候把她高高举过头顶,教她说一句话,逗得周围的大人们笑成一片。
“爸爸妈妈说要跟爷爷奶奶拼了”。可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穗穗说完这句话后,没有一个大人笑,而且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举起穗穗的人,不是爷爷,是奶奶。
奶奶把穗穗放了下来,穗穗抬头在人群中看见了母亲的样子。母亲盯着穗穗,目光里的冷,让穗穗不禁往奶奶身后躲了躲,缩了缩身子。
那天后不久,父母就搬出去住了。有一家人不要的土房子,房子外部还有雨水冲刷过后留下的痕迹,父母还有即将出生的小弟弟,就那样搬进了那座房子。那间破旧的土房子很小,小的再容不下一个穗穗。穗穗被留在了老院子,跟爷爷奶奶一起。
穗穗之后出门去,牵着她手的人,就变成了奶奶。邻居见了奶奶和穗穗就说:“穗穗真孝顺呀,比她爸妈有良心多了”。穗穗不喜欢别人说她的父母,可是穗穗又禁不起旁人对她的夸奖。
母亲生下弟弟不到一岁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叔叔住进了老院子,住进了父母之前住的房子。明明老院子里有四间房子,穗穗不明白这个小叔叔为什么偏偏要住进父母的房子。穗穗一直在等父母和弟弟回来老院子。
年轻的叔叔叫奶奶姑姑,奶奶让穗穗叫他叔叔,可是穗穗有些不愿意。这个小叔叔比穗穗大不了多少的样子。实际上这个新来的年轻叔叔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小叔叔也不开心的样子,大多时候都是把门关了,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奶奶让穗穗去找小叔叔玩,小叔叔跟穗穗说他不想姑姑做他的妈妈,他有妈妈,他想他自己的妈妈。
穗穗上学了。有一天早上下了大雪,穗穗从大门里面取开门插,推开门走出去,在要转弯的地方,看见父母等在那里,他们蹲在雪地里,给穗穗套上了厚厚的棉衣,然后看着穗穗朝学校走去。
穗穗上学的第二年的夏天,爷爷在一天夜里睡着了第二天没有醒来。
爷爷去世后不久,小叔叔的妈妈来了,小叔叔就跟着自己的妈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奶奶终究是没有做成小叔叔的妈妈。
老院子里有四间房子,但是只剩下了奶奶和穗穗两个人,两个人住在一个房子里,其它三个房子都上了锁。
放学了,和穗穗一起吃饭的是奶奶,听穗穗讲话的是奶奶,晚上一起睡觉的是奶奶,第二天叫穗穗起床的还是奶奶。穗穗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了奶奶,奶奶好像是穗穗的妈妈。穗穗的妈妈以后再也没有来找过穗穗。
穗穗去找过父母,去父母住的房子里,父母已经新修了房子,小弟弟也已经会流着口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了。但是穗穗却像个别人家的孩子。父母新修的房子里也没有可以容得下穗穗的位置。而且奶奶还在老院子里等着穗穗回去。
穗穗已经长高了个子,与奶奶并肩一起出门去,邻居见了拉着穗穗的手,冲着奶奶说:“穗穗长大了呀,穗穗孝顺,比她父母有良心。”穗穗已经到了讨厌这些话的年纪了。穗穗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
父亲不是奶奶的孩子。父亲也不是爷爷的孩子。父亲从13岁开始去给别人打工,盖起了院子里的四间新房子。奶奶不满意穗穗母亲的样子。父亲站在了母亲的一边。穗穗站在了奶奶的一边。父亲母亲变成了镇上没有良心的人。穗穗变成了一个孝顺的孩子。
“我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奶奶一边的呢?”穗穗想不明白,也没有人愿意跟她说明白。母亲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穗穗开始把心事都压在心底里。穗穗的身高在一点一点的长,压在穗穗心里的心事也在一点一点的长。沉甸甸的心事,有时候把穗穗的眉毛也压成了弯弯的样子。
穗穗越来越少跟奶奶一起出去了。穗穗搬进了父母曾经住的那间屋子里。
老院子里有四间房子,奶奶住着一间,穗穗住着一间,还空着两间。穗穗知道她再也盼不回父亲母亲了。
父母新修的房子,父母一间房,弟弟一间房,还有一间柴房,一间新的草料房。但就是没有属于穗穗的一间房。穗穗被父母遗弃在了这个空空的,大大的老院子。
穗穗被镇上的人冠上了“孝顺”这顶大帽子 ,这顶帽子把穗穗和父母隔在了河的两岸。有一天起,穗穗开始被这顶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年幼的弟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不跟自己住一起,也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愿搭理自己的弟弟。就像当时年幼的穗穗不明白人群里母亲那个冰冷的眼神一样。
母亲疏离了年幼的穗穗,穗穗也同样疏离了年幼的弟弟,更疏离了自己。
穗穗上中学要住宿,每周只有周末两天回家住。奶奶上了年纪,穗穗成了奶奶生活里的唯一期盼。但是跟穗穗的青春期一期到来的,还有穗穗的逆反心理。奶奶越想跟穗穗亲近,穗穗便越想逃离。很多个周末里,穗穗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奶奶好像是觉察到了什么。
暑假里的一天,那位当时年幼,现在年轻的小叔叔,和他的父亲,奶奶的弟弟,走进了老院子。他们接走了奶奶,把穗穗留给了这座老院子。
穗穗终于成了完完全全的没人要的孩子。
奶奶走的那天晚上,穗穗先是感觉无比的轻松畅快。就好像是一直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人给搬开了;又好像是卡着脖子的卡子,此时终于脱落了。
但是紧接着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夜晚的黑,夜晚的凉。那黑,那凉,灌进了穗穗的胸腔里,化成了热热的泪,从穗穗的眼睛里涌落出来,又融进了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无边无际的夜的黑包围着穗穗,穗穗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漂浮在这黑色的海洋上,不知道最后要飘去哪里。
穗穗想奶奶了。她一直祈盼着父母能再次回到老院子,一家人能住在一起。但是在无数个期盼落空的日子里,穗穗已经和奶奶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了。
可是奶奶走了。奶奶是在穗穗无声的对抗下带着伤心和悲凉离开了。
穗穗真的成了没有人要的孩子。
奶奶走的第二天,穗穗的父母再次踏进了这所老院子。这是他们搬离这座院子之后,近十年来第一次再踏进这座院子。
他们是来接穗穗去跟他们同住的。他们说不能把穗穗一个人留在这座老院子里,旁人会说。他们还说,当时不把穗穗接走,是因为把奶奶一个人留在老院子里,旁人也会说。
穗穗不愿随他们去,她知道那里一开始就没有规划她的位置。但是昨天夜里的黑,昨天夜里的凉,和昨天夜的无边无际,已经吓怕了穗穗。穗穗无路可选。
穗穗也要走了。
老院子里有四间房子,“爷爷奶奶意见,父母一间,弟弟一间,我一间”。穗穗好像还能听到自己坐在院子中央这样念着的声音。那时候,父母在修房子,奶奶在做饭,爷爷在逗着穗穗玩。可是终究没有实现。
老院子里有四间房子,空着四间。
木质的大门已经泛白了,那是在雨水的多次冲刷下,木头终于改变了它原来的颜色。
泛白的大门上上了一把黑色的锁。锁子“咔嗒”一声锁上的时候,那声音好像不是从外面传到了穗穗的耳朵里,倒像是从穗穗的心里发出的声音,慢慢扩散出来,向周围一圈一圈的扩散开,最后消失于无边无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