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易中天闲话中国人

两个人的单位,如果是有关系的,那么这两个人无论是否认识,也都有了情面。

单位不仅是饭碗,是面子,是人情,而且还可以说是父母,是家庭。

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如果找到了一个好单位,那就简直会终身受益无穷。难怪那些做母亲的要关心女儿男朋友的单位。因为这意味着女儿的终身是否确有依托。事实上,单位的关怀,一般都惠及配偶的。

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是维护本单位的。尤其当他在外面,和外单位的人在一起时。

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群体意识,在单位是确实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且发展到了一种无可挑剔的极致境界。

单位的产生,正是群体意识所使然。安身立命之所。

单位之所以具有前面所述那些包揽一切,关怀备至的职能,与其说是一种管理的需要,毋宁说是一种心理的需要。

吃大锅饭的单位,成了弱者的天堂,强者的牢笼。铁饭碗,包括三个层次的内容:1意味着一种身份。有了这种身份,便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可以和闲杂人等区分开来。这种身份一旦获得,便轻易不会丧失。2有了这种身份,只要在单位上不犯大错误,其职务、职称、级别、待遇,一般都只升不降,临退休还能升一级,退休后能领退休工资,退休工资还能随物价的上涨而上升,直至终身,所以是铁饭碗。3有了这种身份,并在一定的单位工作,意味着有一套住房,一级一系列非工资可以替代和估算的福利和好处。正因为不可估算,所以格外诱人;也正因为无法替代,所以不可放弃。

首先是观念的现代化和文化的现代化,是民主与法制,是法律和真理的面前人人平等。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人必须是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个人。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是社会构成的基本单位。中国的家庭还是本位。在西方,家庭就不是最基本的,因为它可以再分割,即分割为个人。在以个体意识为思想内核的西方文化那里,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而不是由家庭组成的。家庭只是社会组织的形式之一。这种以个人为单位组成社会的概念,就叫个体本位;反映到意识形态领域,就是个人主义。中国的传统社会则不同。它最基本的单位是家庭,家庭不可再分割为个人。这不是说个人不存在,而是说任何个人一旦脱离了他的家庭,也包括一切类似于家庭的单位,其存在便不具有社会意义。一个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他的身份、地位、价值、权利、义务和责任,都是和他的家庭、家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家天下有两层含义,一指公共财产为家庭所私有,二是国家体制以家庭为模式。

国之本在家,也就是道德之本在家。家庭是伦理道德的培养基地。对于任何民族的个人而言,家庭差不多都是他的第一所学校,知识、道德和审美教育,都是从这里启蒙。中国人所谓的家教,却几乎约定俗称地专指道德教育。

以家单位为基础,家天下为模式,家伦理为机制,这就是家本位。不过,社会制度的建立基础是家庭,社会价值的计算标准却不是家庭,也不可能是家庭,而是官位、官职和官衔,这就是官本位。

子女中心论,子女是中国人家庭生活的中心。中国人的事情很怪:既尊老,又爱幼,就是不大看得起自己。

典型的错位之爱就是溺爱。

教育的失误,问题太多,难以尽述,但我以为最核心最关键的,是教育者与被教育者之间的不平等。中国的父母,很有一些是在无意识中把子女当作私有财产的。中国教育的失败,不能不归结到中国文化的失败。

中国父母最关心的,无非是子女的三个问题:教育、工作和婚姻。教育问题最基本。如果教育问题没解决好,没有学历和文凭,或者专业没选好,就不好找工作和对象。家长都要围着子女团团转,甚至从上小学起,就开始忙。工作问题最关键。如果工作问题没安排好,则前面的努力等于白费,后面的希望也会落空。婚姻问题最麻烦。麻烦在于前面两件事是选物,后面这件事却是选人。

中国人无论什么事,都要求人人有份,大家一样,连婚姻也不例外。既然我结了婚,那么你也应该去找对象;既然我们比你年轻,都找了对象结了婚,你那么大了,还故意拖着,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孤芳自赏?是不是孤傲自大?是不是孤高自许?是不是孤僻自爱?否则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称孤道寡,不像我们这样成家立业?是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故意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故意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故意不给我们面子?否则为什么我们介绍的对象,你一个也看不上?如此推理下去,便会产生一种憎恶感,视独身者为怪物。甚至以一种阴暗的心理,对他们进行猜测和怀疑。所以,坚持独身,拒绝他人介绍对象者,便往往被视为孤僻,在单位上会被孤立,甚至档案里没准也会被记上一笔。

社会的考虑与他人又不尽相同。社会考虑的主要是稳定。中国社会最关心的是两个问题。一是要让每个人都有一份职业,有口饭吃,否则便会成为无业游民,二是要让每个人都又一个配偶,有个对象,否则便会成为无家浪子。无业游民和无家浪子都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情人现象的出现有着多方面的原因。频繁的人际交往难免使人见异思迁,单调的夫妻生活让人产生生活在别处的想法。

中国人的友谊又一个特点,是任何人的结交,都有一定的圈子。所谓圈子,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资源共享的意思。

圈子的好处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之一,就是消解了个人。代价之二,则是消解了国家。在战时是团体利益高于国家利益,在平时则是人情大于王法。没有国家观念,也就没有公民意识。这就难怪中国人特别看重友谊了。个人太渺小了,国家又靠不住,只好广交朋友多结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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