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是毛姆一部知名度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高的作品,相比于月亮与六便士、刀锋里面有着关于“人生”、“理想”、“追求”有大量描述、发人深省的内容,面纱的故事要相对更加“猎奇”一些。因为在疫情肆虐的当下,我在我的微信公众号关注里甚至看到了这样的标题来推荐这本小说——“为了报复出轨的妻子,他带着她去了疫区……”
整本书的开篇就是一个出轨被捉奸在床的情节,女主凯蒂是一个美丽却肤浅的女人,是一位细菌学家的妻子,爱上了有妇之夫汤森,因为他也“对自己的妻子毫无感情” 。在被丈夫发现后,她认为情人和她真心相爱,于是找丈夫摊牌希望离婚,并且认为情人一定也非常愿意离婚并且跟她在一起。
万万没想到的是,凯蒂一直以来都忽视了自己丈夫实际上非常聪明睿智,他早就知道凯蒂之所以会愿意嫁给他,是因为当初一心想嫁个好人家结果挑挑拣拣太长时间,以至于长了个大龄剩女,为了能赶在妹妹之前出嫁她才勉强自己嫁给了他。
他也算准了那位汤森只是个野心勃勃但是能力不足的草包,他根本不可能与他的贤内助离婚来娶凯蒂。因此沃尔特逼迫凯蒂去找了汤森摊牌,并且强迫凯蒂如果不能让汤森和她结婚的话,她就必须跟着沃尔特一起去一个闹霍乱的村子工作。这样下来,凯蒂终于看清楚了戴着面具的汤森到底是什么货色,他虚荣又自我,满嘴甜言蜜语却根本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为了自己的仕途和未来也不可能放弃他的妻子。凯蒂也终于明白,爱上这样一个草包的自己究竟有多肤浅无知,而她从未看清自己丈夫的真实面目,她只知道他很爱她,只知道他聪明,却没有想过他如此聪明,也如此深爱她。
想一想真是好笑,我竭力去喜欢那些讨你喜欢的东西,忍受折磨也要对你隐瞒起自己,实际上我并不无知粗俗、不爱散播丑闻也不愚蠢。我知道你何等害怕智慧,便尽我所能让你觉得我是个大傻瓜,跟你认识的其他人一样。我知道你嫁给我只图一时利益,我是那样爱你,我不在乎。
大多数人,就我所知,当他们爱一个人,却没有得到爱的回报时就会觉得委屈不平,甚至愈发愤怒和痛苦。我不是那样,我从来没有指望你爱我,我看不出任何理由让你爱我,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爱。我很感激能被允许爱你,当我时常想起你高兴跟我在一起,或者当我发现你眼中闪烁着愉快的爱意时,我就会欣喜若狂。我尽量不让我的爱来烦扰你,我知道那会让我承受不起,所以我一直察言观色,留意我的爱让你厌烦的最初迹象。大部分丈夫认为那是一种权力,我却准备当成恩惠来接受。
沃尔特实在太爱她,也实在太恨她,因此一开始把她带去瘟疫横行的潭湄府,是真的存了想和她共归于尽的心的。两个人也像赌气一样,明知不能吃生的蔬菜沙拉,却还要抢着吃。
然而渐渐地,在目睹过死亡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边后,凯蒂的心开始受到了巨大的震动。而在参观了修道院后,见到了曾经是贵族出身的院长之后,她圣洁无私又高贵的灵魂开始对凯蒂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很难想象一位顶级贵族出身的小姐,放弃了头衔,放弃了自己舒适奢华的生活(她家里的城堡甚至是旅游景点),自愿来到异乡传道,在瘟疫横行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救助病人,收容被抛弃的女婴,帮助穷苦的当地人。一起来的几位修女,因为瘟疫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但是哪怕知道这里就是死地,她们也前赴后继地不断从各地赶来。
她们跟我之间立着一堵墙,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就好像她们拥有一个秘密,能让生命全然不同,但我又不配分享。不是信念,是某种更深、更重大的东西。她们行走在一个不同于我们的世界,对她们来说我们永远是陌生人。
“你瞧,这里只有你跟我踏踏实实在坚实的地上行走。修女们走在天上,而你丈夫则走在黑暗里。”
自从造访过修道院之后,凯蒂整个人的心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被随处可见的死亡、修女们的无私奉献深深震撼,而被她所敬畏的修道院长与其他修女们,都对她的丈夫充满了敬佩和崇拜之情,也令她感到深深的惊异。她第一次开始发现自己的丈夫原来如此伟大而睿智,他所有的无趣与古板反而衬托出了她曾经的无知与荒唐。她开始反思过去自己对汤森的迷恋是多么浅薄,而被她看不起的丈夫却拥有这么多美好的品行,她深藏的自我意识终于开始渐渐觉醒,也开始渐渐希望与丈夫和解。
这本书的标题叫做“面纱”,
标题The Painted Veil直译应为“描画的面纱”,取自雪莱的十四行诗:莫去掀起那描画的面纱,那芸芸众生/称之为生活。
既表达了每个人物的真实品性似乎都隐藏在面纱之下——看起来幽默有趣又完美的情人汤森实际上是个无用的草包,古板无趣的丈夫沃尔特实际上聪明又睿智,还有汤森夫人看似高傲实际上贤惠理智。同时也揭示了生活实际上背后总有如此多残忍的真相,曾经衣食无忧的凯蒂来到了当时穷苦落后闹着瘟疫的中国小村庄中,才开始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易逝,相比之下,曾经她看重的那些东西是多么微不足道。
世界的面貌由于强烈的探求欲而变得复杂、深邃,但她极力去掀开这个陌生世界的最后一道帷幕。
我又明白什么呢,生命是那么奇特。我觉得自己就像个一辈子都住在小池塘边上的人,突然看见了大海,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心里又充满了喜悦。我不想死,想活下去,于是感到一股新的勇气。我就好像那些老水手,启航驶向尚未发现的海洋,我的灵魂渴求未知的一切。
在近距离地被路边因霍乱死亡的尸体震撼过、又见到修道院长之后,她开始寻找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的东西。她不再因为失去的感情而消沉,过去的一切仿佛过眼云烟,而努力做好修道院里繁重的工作、被孩子们需要的感觉、用力在霍乱的世界中挣扎生存下去的意志占了上风。她开始感受到了自由,摆脱了之前苦苦陷入的感情旋涡之后,她开始重获新生。
自由!不仅仅是挣脱烦恼的束缚,解除那让她消沉的伴侣关系的自由。自由!不仅是逃离死亡威胁的自由,更是逃离让她降低人格的爱情,逃脱所有精神束缚的自由,一种抽离出肉体的精神的自由。与自由相伴的,还有勇气,以及无论发生什么都毫不在乎的坚强气质。
而她苦苦寻找的东西是什么,用沃丁顿的话来说,就是“道”——
道。我们有些人在鸦片中寻找道,有些人在上帝那儿,有些人寻求威士忌,或去爱里寻找。这道终归只有一条,可它不通向任何地方。”
道就是道路和行道者。那是一条永恒的路,所有的生命存在行走其上,但它并非由生命存在所创造,因为它本身便是生命存在。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万物由道所生,与道相符,最后万物又回归于道。它是一块方形却无四角,是种声音却不被聆听,是幅图画却未有形状;它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阔如海洋,却什么都无法穿过;它是万物寻求庇护的避难所;它无处可寻,但你‘不窥牖’便可‘见天道’;它要人学会欲无所欲,让一切顺其自然。谦卑者尽得保全,屈身者终将直立。‘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但谁能说清什么时候会出现转折点?追求柔慈之人会如小孩子一样平和。柔慈为进攻者获取胜利,为守卫者求得保全。战胜自己的人最为强大。
然而在寻求的过程中,在她正要与丈夫和解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而且说不清孩子是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意外消息击垮了沃尔特,他也许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也许是意外感染了霍乱、也可能是打算为科学研究奉献自己,他就在短短的两天内倒下死去了。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和解,还在期望可能的未来时,一切戛然而止。这是凯蒂第二次近距离地直面死亡,而他只留下了一句难以解读的话——
死的那个是狗。
这句话对我来说很难理解,这本书相当于读了两遍,我依然难以确切地说清楚沃尔特这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在这本书的译者序中提到这句话来源的那首诗,是这么评论的:
尽管这首诗曾被当作儿童读物诫勉扬善抑恶,但其真实寓意却不可作平常观。好人“装束齐整为赤裸者穿衣,无论敌友广行善举”,诗句之间蕴藏着巨大的讽刺,就连疯狗的毒力也对善人奈何不得,说明有毒的乃是人,不是狗。由此看来,沃尔特的遗言不仅是自嘲,更像是幽愤的控诉了。
也许沃尔特认为自己是一条想害死妻子的疯狗,最后发现妻子从身心到未来都彻底背叛了自己,所以毒性比疯狗更甚?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句话或者仅仅只是对自己行为的自嘲,他认为当初想害死妻子的行为好像一条疯狗,因此现在也死得其所。
文中还多次出现了中国特色建筑“贞节牌坊” ,更是加深了一点讽刺意味。
他们沿着田埂漫步攀上山顶,此处立着那座为纪念某个贞洁寡妇所建的牌楼,凯蒂对这块地方的印象深受其影响。这是一个象征物,但她不知道到底象征着什么,也说不清为什么含有一种嘲弄挖苦的讽刺。
当死神近在旁侧,像园丁挖土豆一样轻而易举地带走一条条性命,这种时候还去在乎哪个人做了脏污自己身子的事情,实在是愚不可及。
到了牌楼那儿,他跟她告别。最后一次望着这座牌楼,她觉得已经可以应对它外表那谜一般的讽刺了——凯蒂自身的讽刺与之不相上下。她坐上了轿子。
每个人都在追求心中的“道” ,被立下牌坊的寡妇选择的是守贞,讽刺的也许是凯蒂的不忠——甚至于丈夫死后,回到香港重新见到汤森的凯蒂依然没能守住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内心,再次失身于他。因为实际上,通向“道” 的路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走下去的,哪怕凯蒂已经经历过死亡的洗礼,也依然能轻易地堕落回之前的生活中去。
最后醒悟过来的她,打算远离这里,逃回了家后发现一直以来处心积虑为每个家庭成员谋划未来的母亲,就这样病逝了。这是第三次给她带来震撼的死亡。
前面两次死亡,让她对人生和世界有了更多的思考,第三次面对一直在操控她的母亲的死亡,她感到的也许更多是解脱和谅解,过去一直束缚着她,规定着她的“追求” 应当是什么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终于可以在真正意义上选择自己想过的人生,走想走的路。她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应当嫁给什么样的人,比谁过得更好。
她感觉不到悲伤,因为她和母亲之间有太多酸楚往事,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深切的爱意。回头去看还是姑娘时的自己,她明白是母亲一手造就了现在的她。但是,当看着这个冷酷跋扈的女人如此安静地躺在那里,那些微不足道的目标统统被死神挫败,她便隐隐感到一丝悲悯之情。母亲一辈子都在谋划、算计,所期望的无外乎是些低级、毫无价值的东西。凯蒂心想,不知她在某个星体上回望她在地球留下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大为惊愕。
从这里开始,她的心境再次发生了变化,她反思自己经历过的荒唐的人生,也真正做好了重新开始的准备,关于自己的孩子,她是这样说的:
“我想要个女孩,抚养她长大,不让她犯我犯过的那些错误。回想以前做小姑娘时的我,就会恨自己,又没别的机会。我要培养女儿,给她自由,让她靠自己的力量独立于世。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爱她,抚养她长大,不只是为了让某个男人因为很想跟她睡觉而供她吃住,养她一辈子。”
“就让我坦言相告,哪怕只这一次,父亲。我向来愚蠢、无德、令人憎恨。我已受到严酷的惩罚,并决心让我的女儿远远避开这一切。我要让她无所畏惧,真诚率直。我要让她独立于他人,把握自我,像一个自由的人那样接受生活,要比我活得更好。
孩子就是新生命和新生活的起点,也令她真正与过去告别,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方向:
过去已经完结,逝者已然安息。这样是不是太过无情?她满心希望自己已经学会同情和博爱,即使不知道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她,也感到内心有一股力量,无论将要发生什么,她都能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去接受。接着,突然之间,全然说不清是何因由,那段旅行的回忆从她无意识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她跟着可怜的沃尔特,两人一道前往那座饱受瘟疫摧残、让他丢了性命的城市——一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们便坐上轿子出发。破晓之时,与其说她看到,不如说是凭直觉预见了那样一幅令人惊叹的美妙景致,一时缓和了她心里的痛苦,让尘世间的所有磨难都显得无关重要。太阳升起来,驱散了一片雾霭,她看见他们循着的那条小径蜿蜒向前,直到目力不及之处,穿插于稻田之间,横跨过一条小河,越过高低起伏的大地——也许她的过失,她做下的蠢事,还有她所遭受的不幸,并非一概徒劳无益,只要现在她能够遵循眼前这条让她依稀可辨的路。那不是亲切古怪的老沃丁顿所说的无所通达的道路,而是修道院那些可爱的修女谦卑地遵循的路——那是一条通往内心安宁的路。
2020-02-29
完稿于2020-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