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有人

1、

林子提着一桶胶水,从弄堂的深处走来,他在一根电线杆底下停住。

灯光泛黄,照在身上,像一组老旧照片。他熟练地用刷子沾上胶水,刷在电线杆上,“啪”地一声,一张小广告贴在了上面。

夜,黑沉沉的,林子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的包里有厚厚的一叠小广告,只有贴完了,他才能拿到工钱。

小广告内容很多,都是一些“通下水管道,抽粪,或者维修电器”之类的,他从来不张贴“富婆求精”之类的骗局。因为,他自诩是一个有文艺情怀的穷人。

他的文艺情怀,体现在对美的欣赏上。比如,美术系的邱雪。

邱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唇红齿白,腰肢柔软,嗓音甜美。他见了她,就像丢了魂,如同此刻。

邱雪出现在电线杆上,皱巴巴的广告纸上是邱雪的素描,头发的位置,被人撕扯掉一块, 右脸颊上有一块油油的污渍,像是被某个猥琐的男人掐过了似的。总之,是狼狈不堪的。林子不能忍受自己的女神在这种环境里,哪怕只是画像,他也无法忍受。

他小心翼翼地剥着女神的头像,嘴角紧绷,生怕一不当心女神的脑袋分了家。到颈脖处时,一只野猫突然窜了出来,林子受了惊,手一抖,“嘶”地一声,脖子和头分了家。

林子懊恼极了,手一甩,一叠小广告单飞了出去,白纸飞扬,散落一地。

他忙不迭地捡着,深一脚,浅一脚,在黑夜里摸索着。 等到他把一叠小广告单收齐,贴好,天色已露出朦胧的白色。

虽然如此,林子还是觉得今天是快乐的一天。因为,他的口袋里藏着邱雪的头像,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口袋,好像里面藏了一块金子。

2、

林子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补邱雪。他把分了家的脖子和头放在一块,用透明胶小心地粘在一起,而且确保它们看上去和原来没什么差别。多一块,或者少一块,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粘好的邱雪,乐呵呵地看着他微笑。细小的裂缝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林子开心极了,但又觉得右脸上的污渍太煞风景。

他开始清除起那块污渍。开始,他用了一点水,可是纸见了水,就开始化,再一搓,就变成一个洞。 这该怎么办?他焦急不安,就好像邱雪真的破了相。情急之下,他剪下一块和污渍差不多大小的白纸,粘在了她脸上。这有点丑,就好像邱雪的脸上平白长出了一块白斑,全然没了女神风范。 这该怎么办?林子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垂着脑袋,一时之间没了折。

“嗨,你小子,在干嘛呢?”马二走路一向没有声音,他窜到林子的背后,动作飞快地抽走了邱雪的头像。

他看着“补丁邱雪”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还是一个情种呢,但是,你说你费这个功夫干嘛,修补的哪有原装的好。你去街上找一个画师,照着这张图,原模原样地再画一张,不就得了。”

林子瞪了马二一眼没说话,心思却活络络地转了起来。

马二见林子没有出声,心想自己的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细细一嚼,不是滋味。冲动之下,他两边一用力,“嘶啦”一声,画像变成了两半。

林子二话不说,“咚”地一下挥着拳头便过去了。但是,他忘记了马二是黑带三段,被踢飞到空中的林子想起一句话:“红颜祸水!”不过,只要是邱雪所给予的,即使是祸,他也能当福来享受。

只是,邱雪认识林子吗?

3、

林子在人民广场寻觅,寻觅可以修补邱雪的画师。

这儿有很多画师,一张几十块钱。半个小时左右,一副肖像便跃然于纸上。可林子不敢马虎,画邱雪的画师,一定是最好的。

他看了很多个画师,都觉得不满意。因为,他们不是把鼻子画歪了,就是把眼睛画小了。手艺不精,他有些不爽。

背着手,他从广场这头转悠到广场那头,从白天转到中午。

“我说,你小子,到底在干嘛?”有一个男人突然在林子背后发问。

林子回头,看到一个光头男人,个子高大,裸露着半个身子,右边的肩膀上有一大块的刺青,绿色的刺青上,却有两个鲜红色的大字“kn”。

他突然眼前一亮,想起邱雪的画像最底下的署名也是“kn”。

他拿起画像让男人仔细地看一下。男人淡淡地瞅了一眼,露出一副慵懒的表情:“是啊,这是我画的。不过,你是这女孩什么人?这画像怎么会到你手里?”

林子拿出一叠钱,在男人的面前晃了一下:“别问我怎么得到的,你只要一模一样地给我画一幅,这些钱就是你的。”话说出口的刹那,林子觉得自己帅极了,差点忘记了那些钱是他用小广告一张张贴出来的。这么多的钱,够他贴一个星期的了。

男人叼着烟头,斜眼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行。”

男人并不像那些画师一样,在露天之下画画。他领着林子,左转右转,来到一处废弃的仓库。说是废弃的仓库,却也着实装修了一番。反正林子是不懂艺术家的脑子,仓库硬是被涂成了一个骷髅头,走进仓库的刹那,林子有一种错觉,害怕骷髅活了起来,张开大口把自己给吞了。

而走进仓库的里面,林子晕了。到处都是油彩,五颜六色的,红的,灰的,白的,蓝的,眼睛所到之处,被一片片杂乱无章的色彩冲击着。

男人让林子坐一会,自己去里屋拿画具。也许是出于好奇,林子把眼睛凑到门缝里瞧,缝隙宽大,里面的一切一目了然。男人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一些灰色的粉末被他倒在一个小碗里,他又往碗里倒了一些水,用一根小棍子搅了搅。

这碗里是什么?林子不知道。他趁男人没注意时,闻了闻,有点香,像壮骨粉。

男人拿出一根细细的笔,笔头轻轻地点了一点这个粉末,慢慢地在画纸上晕染开来。

半个小时不到,邱雪的画像便跃然于纸上,仿佛真的一般。

林子喜笑颜开,拿着画像仔细地瞧。可这越瞧却越不对劲。这画像,你第一眼看觉得好像,再接着看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又会觉得不那么像,甚至还有点陌生。你揉揉眼睛再看,又觉得挺像的。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劲,总之就是怪异,就像皮囊里藏着另一个灵魂。

4、

邱雪坐在教室里自习,脖子上系着一根淡蓝色的丝巾。她频频低头挠着脖子,一瞥眼,看到斜对面脑门上贴着膏药的男生已经第n次朝她看了。

男生似乎有些害羞,见她往他这边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可邱雪根本无暇顾及,她被脖子上的瘙痒折磨得不轻。一不小心,丝巾从脖子上挣脱开来,飘到了男生的手里。

男生挠挠脑袋,害羞地说道:“你好,我叫林子,能交个朋友吗?”

邱雪和林子成为朋友,是他没想到的。他更没想到,邱雪的脖子上有一条淡红色的印记,就像被人掐过了似的,而印记的位置和撕毁画像的位置差不多。他隐隐不安。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邱雪和他,在他的出租屋里接吻,两人嘴对嘴地刚碰上。突然,“咔嚓”一声,邱雪的脖子断了,里面没有血,露出了淡灰色的皮肉,亮晶晶的,像抹了一层油。她的头掉在地上,转了几圈停下来,眼睛大睁,嘴里流出鲜红色的血。梦里的林子就像中了邪,抓起她的肉就啃,啃得鲜血淋漓。

半夜,林子的出租屋响起了敲门声。他不敢开门,门外是邱雪。从猫眼里看她的脸,特别的古怪,奇形怪状。门越敲越响,她站在门外的阴影里,低着头,咧着嘴,笑得诡异。

“林子,我快要死了,你救救我吧。”声音“砰砰砰”,直击心脏。

最终,林子还是开了门。在泛黄的灯光下,邱雪脸色蜡黄,像具干尸。她的嘴角蠕动,手颤抖着,轻轻地解开衣领,林子倒吸一口凉气。

白天还是淡红色的印痕,现在已经变红变深,像是硬生生地被人切开皮肉,又硬生生的缝合上,绽开的皮肉在灯光下冷漠地冲他微笑。

“我快要死了,就快要死了,我不该去的,不该去做那该死的模特,娜娜警告过我,可我不听,我以为她是嫉妒。没想到,她也死了,死了,从18楼上摔下来,支离破碎,就像撕碎的画像。”

李娜横陈地上,双目圆睁,头发披散,手脚诡异地扭曲着。她在月光下,诡异地微笑。

现场围了很多人,大多是看热闹的。林子拨开人群,却看到李娜不见了,大家对着一滩鲜血指指点点,似乎根本没有人发现尸体不见了。

邱雪呢?林子很快发现邱雪也不见了。他转身,再转身,远处响起警笛声,闪烁的灯光里,有一个女人披散头发,咧着嘴,朝另一个人招着手。

那人步履机械,神思涣散,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人。是邱雪!林子心急如焚地朝邱雪走去,可是现场围观的人很快将他冲散,他眼睁睁地看着邱雪越来越远。

披头散发的女人身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透过发丝的眼神,凌厉地看向林子。他打了一个冷颤。

警察将人群驱散,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一具担架从他面前抬过。林子发了疯似地奔向担架,一把扯过白布……

担架上的李娜闭着眼睛,手脚冰凉,毫无气息。再一转身,那女人不见了,邱雪靠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身子微微地哆嗦着。

这一切都是幻觉吗?可是,林子却明白地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那力量邪恶,来自于地狱。

5、

马二最近发现林子有些不太对劲,自从那天晚上带回那张画像之后,他就神神叨叨的,不仅搬离了学校宿舍,还一天到晚地翘课,偶尔见面,脸色也是极其的难看。

他在黑暗的楼道里敲林子的房门,一股奇怪的味道钻入他的鼻子,像一种香料,却又古怪地难闻。

他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开门,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张画像,黑白色的,诡异十足。他颤颤巍巍地举着手机,手机微弱的光线很快就被黑暗吞噬,终于,他看清楚了,是邱雪。

一旁的床上躺着两个人,直挺挺地,像两具尸体。他颤抖着双手,哆哆嗦嗦的摸着,他期望鼻子里呼出的是温热的气息。但是,还未摸到鼻子,他却摸到了一些粘稠的东西,是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接着一只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冰冷似铁。

“啪”地一声,灯亮了,马二却像一堆烂泥,瘫软在地上。

林子见到以前威武十足的马二,脸色惨白如死尸,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是黑带三段吗?气势去哪了?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一点血吗?瞧把你吓的。”林子擦拭着邱雪身上的血迹说道。

邱雪坐在床边,裤管下面是空荡荡的。

“她出了车祸,膝盖以下都截了。”林子淡淡地说道。

邱雪的脖子上系着厚厚的围巾,脸色如死灰,苦兮兮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马二交给林子一个信封,透过薄薄的信封,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张粉红色的心形的信纸。

他颇为暧昧地交给林子说道:“是琳琳小师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亲手交给你,你以为我稀罕来见你啊。哎,我真不明白,你长得这幅尊容,还真有人能看得上。”

黑漆漆的夜里,林子在阳台上,看着马二离去的背影,诡异兮兮地笑了。

半个月之后,邱雪死了,死于一场事故。

脑袋硬生生地搬了家,被从天而降的铁棍砸中脑袋,死状凄惨。马二以为林子会伤心,不说一辈子不娶,至少这学期是不会交女朋友的。可是,就在邱雪遗体告别会上,林子却搂着琳琳来了。

林子庄严肃穆,牵着琳琳的手,就像在结婚典礼上。马二感叹,爱情像泡影,来的时候快,去的时候也快。

两人见面时,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琳琳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带着墨镜,长发被卷成了大波浪,女人味十足,一点都不像之前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

马二隐隐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溜门撬锁进入林子的家。也许是内心底曾经对琳琳有过的一丝好感吧。

马二的鼻尖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香料的味道,就像那天在林子家里闻到是一样的。

他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找到几张画纸。其中一张是琳琳的,琳琳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月亮在她头顶上,照出诡异的光。

他闻了闻,画纸有奇怪的味道。

突然,一阵闷响,马二倒在了血泊中,身后是琳琳狰狞到扭曲的脸。

6、

这是一场古老的还魂方式,古老到什么年代,没有人记得了。知道方法的这些人,一直悄悄地对命运做着改变。

邱雪不知道自己正落入一个陷阱。那个光头男人伸长脖子看着邱雪,心里暗想到,这个一个不错的宿主,安妮一定会喜欢的。

邱雪听着光头男人诉说着当模特的要求,虽然诡异了一些,但是价格不错,一小时五百。

“听着,月圆之夜的晚上,穿着红色的衣服和高跟鞋,素颜。记住!”

光头男人的身上有一块刺青,刺青上是鲜红色的字“kn”,据他说,这是他和一个叫安妮姑娘的名字缩小。能把心爱姑娘的名字纹在身上的,一定是一个痴情的男人。痴情的男人,应该坏不到哪里去。可她不知道痴情的男人,痴心起来很恐怖,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即使,她已经死去。

邱雪根本不想听李娜的劝说。毕竟一小时五百的工作,不是谁都能找到的。

李娜在邱雪的背后大声喊道:“如果你去了,你会死。”

可是,李娜没想到自己会先一步死去,而且还是以那么决绝的方式。

李娜临死前的那段日子,一直在图书馆里。她似乎正在调查着什么事?她把一本泛黄页面的书本带到了寝室。有一段话,被李娜用红笔圈了起来。

何为“画魂”?在月圆之夜,用混有死者骨灰的颜料,将模特的模样画下来,画得越像,便越灵验。画像上的人,即是死者的宿主。死者会一点一点吸干生者的精华,转而慢慢替代生者。而如果画像被人撕毁或撕破,那么画像中的人将会遭遇和画像同样的命运。

邱雪无意中看到那段话,而此时,她已经成为安妮的宿主。

她如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变成安妮的命运。即使,她把画像撕毁了,她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或者,她也需要一个痴情的男人。比如林子。

对于一个美术系的高材生来说,模仿绘画笔迹,没有任何的难度。她模仿光头男人的笔迹,画了一张自己的画像,并落上了“kn”的署名。她把自己的画像贴在了林子贴广告单的必经之处,接下来就等着林子痴情本性的真实爆发了。

林子小心翼翼地撕着她的画像,又被她放出来的野猫惊吓到,撕毁了画像,之后懊悔得丢掉了小广告单。这一切都被邱雪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果然,林子不负众望找到了光头男人。光头男人以为自己不慎遗落了一张画像,又忙不迭地补齐。当然,林子拿到手的画像,是光头男人调包过的,用普通画笔画的。

邱雪用了先进的化妆技术,在脖子上捣鼓出一条被撕扯的痕迹,让林子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撕扯了邱雪的画像导致的。愧疚和爱慕让林子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邱雪。

虽然,李娜也被人“画魂”了,但是她还不会那么快就死亡。那天,邱雪约了李娜,在林子出租房后面的那幢高楼上,她在她身后轻轻地说道:“既然你死能够成全我生,不如你……早点去死!”

林子开始着手调查李娜的死,并在一个“机缘巧合”下,他看到了李娜借的那本书和圈出的那段话。

那天,林子跑来找邱雪,眼里的惊喜和紧张一一落入她的眼里。

林子说:“听着,雪儿,这事儿对你来说也许非常不可思议,甚至有点荒诞,但你必须听我的,这才能保全你。”

邱雪像只顺从的小兔子,窝进了林子的怀里。林子并没有看到邱雪在她的怀里露出的得意笑容。邱雪膝盖以下的部分被焚烧成骨灰,并且混入了颜料。一时的疼痛能够换来永生,这并不是一笔难算的帐。

琳琳是邱雪的宿主,她像一只单纯的梅花鹿,怀着对林子的好感,没想到却送了命。

7、

什么?你以为故事就此结束了?

你真是太天真!

这不是童话故事,林子和琳琳并没有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生活。因为,琳琳死了。她死于自己的公寓,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房东发现她的时候,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的五官扭曲到令人恐怖。

林子提着一桶胶水,从弄堂的深处走来。他熟悉地用刷子沾上胶水,却发现前一天晚上贴的小广告不见了,全部被人撕了去。而后的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天天如此!这意味着,这几天他的薪水为零,一气之下,他用自己的鲜血混合了红色的颜料笔,在墙上写道:“撕者死!”

他并没有想到这会灵验,更没想到的是,这一带的“牛皮癣”整治行动正在如火如荼进行,而琳琳正是“牛皮癣”整治行动的志愿者,小广告百分之80是琳琳撕的。

鲜红色的大字在泛黄的路灯下熠熠发光。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画魂”出了问题。没有人知道!

不过,第二天,有人发现,墙上那三个红色大字的中间,被人加了一个字,连起来,便是“撕人者死!”

那个地方正是林子撕毁邱雪画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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