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的女孩

在什么时候感受到美?

曾在演唱会现场,一束灯光打在歌者肩膀,照出平时见不到的浮动尘埃,一片苍茫辽阔,回忆一样磅礴又哀伤。那一刻时间于我是静止的,我怔怔地看如星辰般闪烁的尘埃,就好像看到整个庞大而寂寞的宇宙。太美。

曾在大理,冰雪初融的凌晨,站在高处眺望黝黑的大理古城,几盏灯像情话,太暧昧。抬头望见的深蓝色天空缀满闪亮星星。我仰着头,旋转、旋转、旋转,站定,眼里是星空漩涡,那一刻我是静止的,而整个世界如恋爱一般眩晕。太美。

二月初,金陵城初雪,湿哒哒的雪花一坠即化,来不及忏悔。认识一个女孩,迷迷糊糊地说又把伞遗忘在地铁上。雪又下起时,她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小桌旁专注地做设计。那是一种怎样的专注,整个世界喧嚣地往前走,而她静止在那里,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份设计,像是一颗琥珀。太美。

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她的专注和静止,让我看到了某些光。

她叫左一,年长我一岁,所以我叫她左一姐。

我和左一姐同作为义工在一场活动里相识。她活泼、快乐,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儿,暖暖的。

在接到左一姐的电话之前,我正在和一位学长聊天。他在央企工作,三十多坪的高层办公室,配备着我觊觎已久的咖啡机,养着一条吃着高级狗粮、名字叫“爹”的萌犬,工资高,买得起跑步机,发得起红包----逢着六一等节日或我在大群里没有抢到红包时,会私发个红包让我加加餐。喝得微醺,他对我说:

“我突然觉得你很孤独。”

“怎么说?”

“有时候抓住一个能说话的人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怎么定义能说话的人?”

“就是能陪你聊天也有点意思的人。”

那时候我真想反驳。但看在他刚给我发了个红包的份上,罢了罢了:

“我享受我的孤独就足够啦。”

接着七七八八地聊着天,当做是半个小时健身后的缓冲。他又突然说:

“可是我越来越不相信会有一个人真正喜欢我,会陪伴我了。”

哟,这话真矫情。刚想这么调侃,想了想,于心不忍,换成这句:

“我也曾经难受到要爆炸,质疑自己的信念。但我还是信。下一个人出现的时候。还是会去喜欢。我愿意怀抱这样的希望。”

说得真治愈,对不对。想想这样的话在某个夜晚也曾对谁说过,不禁觉得人生真就是无止境的重复。

学长让我给他唱个歌儿,我说不。他突然发过一段段语音,点开,是《喀秋莎》,然后是《国际歌》。电脑这边的我默默扶额,说:

“我可以不听然后假装听了吗?”

就在这时候左一姐的电话来了。

接起,电话里左一姐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以至于一开始我很费劲还是没能听出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很难过。虽然我是一个爱哭的人,但很少在别人面前哭,因为知道那种不知如何安慰的无力感有多慌张。所以听到她一边哭一边说话,我居然也哭了,心里很难过。谁愿意听到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孩子哭呀?讲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了她难过的原因。

“我不想去那家世界500强企业工作。留在武汉,有一份稳定的、可以胜任的、高薪水的工作,身边有这几年陪伴的好友,有见过家长如果顺利就会嫁了的男朋友----这是曾经做过的打算。但在完成了毕业设计也顺利展出后,在拿着三方协议到公司里了解情况了之后,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生活,看到他们(公司里的职员)的样子,想想自己30岁时候的样子,太可怕了,我不要这样。”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要去北京,我想要继续学雕塑,这次的毕业设计让我明确了我喜欢的是雕塑,我从高中就喜欢的雕塑,我曾经放弃的雕塑。你知道我多后悔吗,后悔当初高考后文化课成绩不佳没有再来一次,考上央美;后悔大三的时候放弃了去意大利学习的机会。我真的喜欢雕塑,让我一辈子做雕塑到死,哪怕没有什么成就我都愿意,我不在意结果。高中那会儿,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承担自己的这一份喜欢,但现在我可以承受。”

“那你现在知道了自己喜欢的,你可以做选择不让三年、五年后的自己后悔。”

“但我不知道,我很害怕,这样的话我就要离开我的朋友们和男朋友。当初想留下来就是为了他们。我害怕孤单。”

“但你想就此留在武汉吗?”

“不,不想!我一点也不喜欢武汉!我想回北方,你知道那种北方情结吗?在北京学习的那几年好像很苦,但是因为是在北方,是在自己的家乡,其实也是很快乐的。我不喜欢南方,不喜欢武汉,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在这儿没有归属感。”

“离开武汉,可能会导致和必须承受的结果呢?朋友方面倒还好,再远再近影响没有那么大。但和男朋友异地,有可能是各种争吵、冷战、痛苦,甚至是分手。”

“我知道,我也很矛盾,自我拉扯。其实我真的受够了,压抑了很久了。他不懂我,他也不会改变,有些东西他永远不会改。我也不会改变。我知道自己只是因为习惯了有他,两年了,这两年里,虽然我嘴上说不可能改变,但潜移默化中还是变了的,我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享受着有人陪的生活,有朋友陪,有男朋友疼,也会吵架冷战,但至少不孤独。”

“可孤独不是因为有人陪就不存在的啊?”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十几分钟前学长的话。

“我下午在那家公司里,熟悉了自己将要做的工作,其实都很简单,我完全能可以胜任并做得很好,但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能给我锻炼,让我去和卡宴、宝马等做策划谈合同,我能拥有很多能力。但我并不需要这些能力啊!我并不需要这么多的社会关系,我也不想融入社会。我想做的就是雕塑,我想把我脑子里的想法用雕塑表现出来。我有时候觉得我就是静止的,哪怕世界瞬息万变、时间奔流不息,但我是静止的,你能理解吗?”

“能,当然能理解。在最初我喜欢你,就是因为时间在经过你的时候都变缓了,甚至慢慢凝固,就静止住了。我能理解。我喜欢的你就是本真的你,你说你无法想象做这份工作的话30岁时的样子会有多可怕。对我来说,我不知道我们下次见面的时间,但总觉得你应该是不变的,或许融入社会才是循规蹈矩、正儿八经该做的事,但如果真的有了这样的变化,我想我会觉得很可惜吧。”

“可是,静止的我,很孤独。我有时候很害怕这样的孤独,那种感觉,太空荡荡了,我承受不来。”

“怎么能不孤独呢?可孤独怎么可能有解药呢?就算是陪伴,你所习惯的亲朋好友的陪伴也好,你所习惯的恋人的陪伴也好,都是暂时的。只有一种陪伴没有赏味期限,那就是自己的陪伴。来自他人的再多的陪伴,都是会走的,陪伴自己最久的恰恰是自己。所以要和自己好好相处,和孤独好好相处。这太难太难。”

“太难了,太可怕了。我想要的太多,很自私,享受孤独,但又想在害怕孤独时有人陪在身边。可有时候想想,要和他过一辈子,竟然也是害怕。”

我想起前段日子去武汉找她,六七天里我目睹了小两口好几次争吵,冷战,和好,再争吵。看似无休止的循环不免让人觉得疲倦和无力。

有一天夜里聊天,她说,习惯真可怕,让人不敢去挣脱开来。因为害怕没有了陪伴,害怕接下去还要再花心思和一个人重新相处、再分开。

“有时候想想,究竟自己是真的爱这个人,还是只是因为习惯。习惯太可怕了。”

“你们俩是不一样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我常常和我的闺蜜们聊起在武汉的日子,说到你。那些日子我感受到最多的是品质这两个字。你对生活有要求,要有品质,就像在南京时我们布置咖啡馆,对于某朵花插在哪儿,窗帘的下摆要垂成什么样,你都有自己的坚持,必定精致到极。但他不同,对他来说,生活就是这样下去就好了,凑凑合合,不差钱,不多钱,吃得饱,玩几局游戏,即可。还记得那天在武大,因为冷战,你说给他妈妈发短信,说过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分开。你们关注的点完全不同。争吵是不可避免的。问问自己吧,去北京学雕塑,最差最差的后果,没有多少钱,会很苦很累,也可能导致这段感情的破裂,你还愿意吗?”

“我不怕苦不怕累。给我一间地下室也好,钱够花就好,只要能让我做雕塑,我真的再苦都愿意。你知道吗,在毕业设计完成的时候,觉得创意是可以被实现的,那种感觉,太棒了。”

“在武汉时我见到了你的作品最初的样子,粗糙,常常失败,推倒下重做。所以我想我是能比其他人更深一些地理解你的。”

“我真的就想做雕塑。”

“其实你心里知道你的选择的。只是选择总会带着痛苦,一时很难接受。”

“明天早上拍毕业照,下午去公司拿回三方,我要去北京。”

“去北京,除了放弃安稳工作、丰厚薪水,可能也要忍受很多的孤独。”

“我知道。但就一句话吧,暑假我们北京见。”

“好。”

“那晚安。”

“晚安。”

一个多小时的聊天,我们聊了很多。一开始随着她的哭声、呐喊,我也难过得哭。情绪平稳后,我们还聊到了父母方面的压力等等。可我能听到的就是她不断重复的那一句:我就想做雕塑。

在武汉时,看她做过一会儿毕业设计,雕着一条小鱼,在桌旁,专注而认真。

我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看着她,感觉时间静止,或者说,是她静止着。

整个世界喧哗吵闹,而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自己的孤独和满足里,不曾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对。她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永远不会改变的女孩。

是一个静止了的女孩。

或许也是我自私,我不希望她有任何的改变。

她身上有光芒。

而我永远爱她。

挂掉电话后,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很想找人聊聊。学长发完最后一段歌曲见我没回应,也睡了。我翻着聊天记录。突然觉得我不禁无法反驳什么,甚至只能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于是发了长长一段话给他:

“是啊,虽然我说我享受孤独,也确实如此。但我不可避免地也害怕孤独。有时候就像身处《星际穿越》里那颗被水覆盖的星球,一望无际的海洋,一望无际的孤独。潮起的时候,无力抵抗,那瞬间太软弱,想用力去抓住些什么哪怕是稻草。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和谁说话说什么都不不要紧,只要不让我一个人去面对就可以。太软弱了。可还能怎么办呢?所以不管是你也好,他也好,某个网友或老朋友也好,和谁聊聊都好。尤其是在噩梦后,孤独恐惧和惶惑渗透到每个细胞,所以那天无聊到和你用发红包的形式聊天。是不敢面对那绝望的孤独海洋啊。”

“有时候我只是想说话了而已。不在乎是谁在听,也不在乎是不是被理解。只要说出来,就好受很多。甚至更多时候,宁愿和没见过的网友说很多,说那群刚出生的小奶喵,说上课时老师又说了个荤段子,说某一个好闺蜜对我说她喜欢女生,说某一部电影或书。所有的这一切,都像是无用的挣扎,却对着自己说,这是陪伴,是从孤独中解救的办法。而实际上不仅拥抱或陪伴无法消解孤独,甚至,它只能加剧溺亡。”

人生在世三万天,趣果有间,孤独无解。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看不见未来的样子。

但闭着眼睛我却看得见左一姐的样子。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无论多久过去,她都会是那个静止的姑娘。她仿佛躲在琥珀里,时间对她无可奈何。

我对她说过,我是一直觉得你会是艺术家的,不是设计师,是艺术家。从你的作品,从你做作品时身上的光。其实这句话说得不对。或许以后她真的会成为艺术家,但对我来说,她永远是在南京那个下雪的日子里,认真矫正一朵花姿态的她;在武汉小房子里,认真做着雕塑的她。那些时刻,她身上都有光。

真美。真的美。

我真喜欢这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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