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病历背面的重生录

我的工牌夹层里塞着一张手写的《公文格式规范》,边角已被时光腌出茶渍。

十六年间,我像台人形复印机,把青春碾成领导述职报告里的"新台阶""新突破",却在体检单上攒下乳腺结节三颗、胆囊息肉一块、肺结节一枚、心电图T波异常……

党委办的键盘声永不停歇,我在这间朝北的办公室编撰过巡察整改方案、民主生活会记录、主题教育心得、各类方案计划总结报告,却编不出一份合格的换岗申请。

领导说"党建材料容不得错",我便把胸痛当作碳素墨水洇染的幻影,把咳血当作熬夜后的上火征兆。

直到父亲葬礼那日,我蹲在殡仪馆台阶上校对悼词时,突然呕出带血丝的银耳羹——那是他化疗时我常炖的,如今成了扎向自己的匕首。

脑科医院的走廊比单位会议室安静,诊室的电子血压计发出机械的嗡鸣,像在嘲笑我多年来自诩的"抗压能力"。

医生敲击键盘的节奏与党委办并无二致,只是屏幕上流淌的不再是"政治站位"“责任担当”,而是"心境障碍""自杀倾向"。

诊断书还未从打印机吐出,老杨已夺过手机拍下屏幕——他发送请假申请的姿势,比我写"特急"文件时更果决。

忽然想起那些被驳回的换岗申请: 

第一次,我写道"颈椎病加重",主任批复"克服困难"; 

第二次,我附上乳腺结节彩超图,分管领导批示"注意劳逸结合"; 

第三次,我搬出父亲癌症病历,书记叹道"要顾全大局"。 

原来人生真正的通行证,是精神科仪器绘制的脑电波地形图,是医嘱里"建议脱离应激环境"的八个宋体字。

休假的第一个清晨,我在六点五十分自然惊醒。没有紧急通知,没有催命电话,只有晨光在药盒上折射出的奇异光谱。

原来剥去“笔杆子”外壳的我,不过是个被职称考试腌渍了半辈子的中年女人,发根藏着雪,眼底积着霾。

交接那日,我像拆卸定时炸弹般移交了所有文档密码。新来的选调生接过U盘时满脸雀跃,像极了十六年前初入职场的我。

书记破天荒送了我两盒补品:“工会工作清闲,正好养身体。”她衣服上的胸针泛着冷光,我突然读懂了这出演了十六年的默剧——在体制丛林里,病历本比党性分析报告更具杀伤力。

复诊时,我拿着病历本去盖章,老科长摩挲着诊断书上的药名:“十年前我在这张桌上签过母亲的死亡证明,后来打印机吐出的红头文件都像讣告。”

他推来一杯陈皮普洱,雾气中浮起谶语:“我们都是体制井底的观星者,有人数辘轳转了几圈,有人记苔藓长了几寸,你要当那个伸手摘星的人。”

禅室里的老师傅没让我跪拜,只递来木盆泡脚。窗外的野菊开得恣意,她剪下几枝塞进我包里:“公文要讲究对仗工整,人生不必。明天开始,把微信步数关掉走路,把电炖盅里的银耳煮出胶,比什么心灵鸡汤都管用。”

如今我在工会抄送疗养通知,看窗外梧桐叶落了又生。偶尔经过旧科室,会往门缝里塞几包枸杞——那些焦头烂额赶材料的年轻人需要知道,在“两个维护”“四个意识”之外,还存在第五种可能:务必珍重肉身!

晨起炖银耳时,砂锅里升起的气泡,像极了我终于学会呼吸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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