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又绿了。
水杉绿的时候,我就想起老家的那几棵水杉树。它们应该是我人生最初见识的水杉树,种在老房子去井边的路上,路边有一条浅浅的水沟,井边的水从这里流向稻田。那其实就是一条污水沟吧,底下是乌黑的淤泥,边上还有一个小土堆,上面爬着一些野草藤蔓。从前总有鸡们在上面啄食,悠闲自得,路上是一滩一滩的鸡屎。
水杉可能是怕脏吧,总把身子高高地伸向天空。它们比我家的房子高,比边上的房子都高。水杉的树干是笔直的,不像柳树总是弯向地面。水杉的叶子看起来非常柔弱,甚至不像别的树叶那样有一张平整的叶面,就那么一条条、一缕缕,细细的、嫩嫩的,对称整齐地排列成一张叶子,像一把微型的羽毛扇。
丰子恺喜欢柳树,他说柳树能俯首顾着下面,是“高而不忘本”。我也喜欢柳树,但那是画里的,现实的柳树,是老屋路边的那棵,总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叶子上总是有虫,像极了那时一身补丁、头发里还会有虱子的我们,不喜欢。而水杉,却自带一种高洁的气质。它们是那么高,高过整个村子(当年村里还没有高楼,如今有了高楼也毫不逊色),那么干净,羽毛一样的叶子不沾一点尘埃,甚至连雨水都无法在它的叶片停留。一年四季,它总是那么美,春天的新绿,绿到人想流泪。秋季,一树温暖的棕黄色,像远处山坡的夕阳红,让人沉醉。
水杉树还在,但它们春天的新绿,却已经不见很多年了。回家,大都是冬季,水杉的头顶是光的,让人忘记它们也有过绿色的春天。南京也有水杉,每个不在家乡的春天里,只要看到它们抽出新叶,就仿佛一下子回到家乡,回到那个年龄,回到过去的自己:一个瘦弱的、文静的、害羞的少女,面对着几棵普普通通的水杉树,那瞬时间的物我两忘,瞬时间的心在云上。人生如梦,有时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现实与梦境。但一个符号——也许是一种声音,也许是一种颜色,也许是一种味道,就能把不同时空中的我们串起来。于是我们懂得,符号只是一个符号,只是因为附着了回忆,才有了意义。水杉就是这样一种符号,它们羽毛一样的叶片,像少女的心一样柔软,绿色在一片片羽毛上流动,是少女的舞步,是天使的翅膀。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就这样跳动着回到了记忆里。
水杉树边上有一幢白墙黑瓦的老房子,是村里年代最久的房子了吧。年年都见,并不陌生,它的历史却连老爸也说不清。老房子大门向西,南北向铺展,东边靠着老井。从北往南,北边两间住着小爷爷,南边两间住着三奶奶,中间是两家共用的大厅,大厅里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很多年前,里面至少也是雕梁画栋,如今当然已经潦倒凋零,但屋檐和柱子的上方,依然可以看到精美的木雕,那是往日的辉煌。
老屋的窗户太高了,又小,采光通风都不好,房间从早到晚都阴暗潮湿。天井里都是湿滑的青苔,天空在天井之上只剩了一方,阳光成了稀缺资源。我不喜欢老屋,小奶奶、三奶奶再亲切慈祥,老屋也自带阴森恐怖的气质。对黑夜的恐惧、对幽暗的恐惧,使老屋成了神秘的所在,进去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想也不敢进去了。有时做梦,那些带点恐怖色彩的梦境,熟悉又陌生,像电影里的画面,醒来想想,应该就是老屋里的小奶奶家。
村里姓徐的都是同一个祖宗,大家都是亲戚,依照辈分都喊爷爷奶奶或伯伯叔叔、麻麻(伯母)婶婶。因为同一辈的亲戚很多,为了区分,又根据亲疏,分别在称呼前加上跟自己同辈分的孩子的名字。比如我的亲伯伯,我就直接喊伯伯。别的伯伯,我就喊“胜平伯伯”、“晓林伯伯”,胜平和晓林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同辈孩子,在“伯伯”前面加上小孩的名字,就区分开了不同人家的伯伯。
如果没有亲戚关系,小孩喊人就喊“谁谁爷爷”“谁谁奶奶”,或是“谁谁妈”、“谁谁爸”,比如我碰到同学父母,都是喊的“有珍爸爸”或是“小飞妈妈”这样的,而不是像城里人那样喊叔叔阿姨。
老屋里的小爷爷、三爷爷应该跟我的爷爷是兄弟。还有一个大爷爷,我记事起就不住在老屋了。按照族谱,我爷爷有兄弟五个。我爷爷叫立涛,好像是排行最小。但我知道的爷爷只有四个:大爷爷、三爷爷、小爷爷、我爷爷。
小爷爷一家是挨我家最近的,我们去河边洗衣服、去井边打水、去田里干活,必定从他们家门口过,也必先接受他们的“检阅”。小奶奶总是笑眯眯的,看到我们就会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们,又喜欢又心疼的表情。有时候怕我们冷了,有时候怕我们热了,有时候怕我们饿着,有时候怕我们出去不小心,总要嘱咐点什么,跟自己的亲奶奶没有区别。小爷爷喜欢打喷嚏,声音特别大,“啊涕!啊涕!”我们在家都听得到。小爷爷的喷嚏一打就止不住,我们数过,至少都在七个以上。一般人的喷嚏平铺直叙毫无精彩可言,小爷爷的喷嚏是变换着声调和音律打,而且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像在唱歌。他在家打喷嚏,我们就在家数,看他今天打了几个。有时他忽然停住了,我们就猜后面会不会还有。然后忽然又来一个,我们就在家大笑。农村是多么安静,我们的快乐多么简单。我小时候营养不良,头发稀黄,小奶奶就一直喊我“红松毛”(松针我们叫松毛,头发也叫毛,松针变黄变枯的时候,就像我那头又黄又疏的毛发),不用比喻的话,就直接叫“红头毛”。后来长大了,头发多了、黑了,小奶奶看到我就会说:“红头毛,头发这么乌了。”即使没有像电影里慈祥的老奶奶那样摸着我头发的画面,但小奶奶的语气、目光、表情,都像是温暖抚摸的手。家里做了好吃的,小奶奶都会送过来给我们小孩尝尝。那个年代,食物真的是最珍贵的东西。小奶奶对我们的爱,没有一点私心。妹妹说还记得小奶奶总是喊她“囡种”、“胚种”。老家话里,“囡”、“胚”都是对女孩的溺称,“种”相当于普通话的“心肝宝贝”、“心头肉”、“心尖肉”,就是只有一个、世上唯一最最爱的意思。小奶奶是有多爱孩子啊。小爷爷家两个女儿都嫁到别的村了,有个外孙叫“喜芳”,小时候一起玩过。小女儿对我们也很好,经常回来看父母。后来小爷爷小奶奶去世了,女儿就很少回来了。如今只有儿子还住在老房子里,儿子至少也有七十来岁了,一辈子没结婚,独来独往,也不爱说话。我们从他门前过,他也从来不打招呼。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们。
老屋南边的三奶奶,我们喊她“三嬷”。没见过三爷爷,死的早,过去的女人守大半辈子寡是很平常的。三奶奶跟她的儿子住在一起,儿子叫有桐。有桐长得浓眉大眼,是农村里少有的风流倜傥,但是没结婚,没孩子(后来知道他是有孩子的,只是生在别人家里),我们不能用小孩的名字喊他“谁谁伯伯”,就直接喊他“有桐伯伯”。我家老弟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享受过有桐伯伯的厚爱,有桐伯伯个字高高的,会唱戏,曾经肩上驼着弟弟去汤溪看戏,还买东西给他吃。对于贪吃又贪玩的弟弟来说,这是童年最温暖的回忆了吧。我对有桐伯伯感兴趣是听了村里流传的关于他和另外一个麻麻的浪漫故事。那个麻麻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大美人的大儿子就住在我家隔壁,他对老妈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很不满意,对老妈就很苛刻。谁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但是过去的女人没有,她为自己的勇敢付出了代价,大儿子是跟老公生的,二儿子是跟情人生的,被追回来以后,又跟老公生了小儿子。老公矮小瘦弱,从前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驼着背从我家门前走过,看起来真是可怜。兄弟们于是不用做什么DNA ,光看外形就知道谁是谁的亲爹。三奶奶早就去世了,美人的老公也早就去世了,有桐伯伯也去世了。美人老了一个人独过,只有一间旧的老房,门口倒是有个院子,养了鸡鸭,种了菜,跟我家就隔一条路,开门就能看到。后来老年痴呆,只有二儿子的媳妇天天给她送吃的。头脑清醒的时候,我们回家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女儿给她送了营养品,上面的字不认识,她一天好几回来我家,要我们帮她看上面写了什么。老爸说她是想显摆,我猜她是想表明这世界还有人记挂着她。后来她去世了。差不多时间,她的大儿媳妇得癌症死了,没多久,大儿子也去世了。
农村里总是把这些逾界男女的故事当成丑闻,没有人去了解当事人背后的真实感受。有桐伯伯一生为一个女人守候,是痴情的。邻居麻麻为了爱情不惜背上骂名,是勇敢的。他们的一生,是值得的。驼背的那个伯伯,当然也是可怜的。
老屋大门朝着西向,东边是没有门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起,背面对着水杉的方向,搭起了一间简陋的屋子。屋子的一面借着老屋的外墙,其它三面如何搭建我没有印象,只记得那间屋子的斜上方,有一个大大的洞,光线可进,风雨同样可进。大爷爷大奶奶的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分成了两户,他们把新房子给了儿子媳妇,也不愿意在两个儿子家轮流生活(亦或是两个儿子不愿意供养),两个儿子就给爷娘搭了这样一间陋室,每个月给他们送点柴火和粮食,让他们自己过。
大爷爷我们喊他“晓林爷爷”,晓林跟我同年,是我小学同学。大爷爷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大儿子做到法院院长,小儿子在村里当了很长时间的支部书记。大爷爷个字很高,印象中像个军人,不像别的农村老头,老了以后就弯腰驼背,大爷爷的腰杆挺拔笔直,神态也是威严庄重。大爷爷有很长的寿眉,白眉飘飘,像个仙人。
大爷爷大奶奶住到小屋子以后,我到井边打水都要路过他们门口。可能是因为头顶那个大洞的原因,他们的房间仿佛时刻沐浴在阳光之下,那束光,像是来自天堂,像是上帝的目光。所以我不害怕进去,更不害怕大爷爷大奶奶,大奶奶的样子忘掉了,大爷爷的慈眉善目却一直在心里。小爷爷的喷嚏虽然好玩,但是看到人我是要躲着走的,看到大爷爷我却都要多看他两眼。
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有一次他们的小屋子半夜被狂风暴雨卷走了屋顶,可怜大爷爷大奶奶一晚上无处可逃,第二天天亮了孙子们才过来帮他们修好。大奶奶去世以后,大爷爷更孤单了。时常看他一个人在门前经过,从小没有见过亲爷爷的我,感叹那些有爷爷的人不珍惜。妹妹说记得大爷爷后来是烧死的,小屋子起火了,我记得他们的灶台就在门口,烧火的稻草就搭在灶台旁边不远的墙角。他们说大爷爷可能是自杀。
老屋的最南端,靠着老井的方向,住过晓明一家。晓明跟我妹妹年龄相当,他的妹妹在村边的水塘淹死了。那个水塘的水很深吗?我记得在塘里洗过小东西,毛巾、抹布、手绢、裤头之类,大衣服是要到河边洗的。水塘里原来只有一些浮萍,后来种着水葫芦。现在池塘已经填平,上面盖了房子。妹妹说记得那个小妹妹淹死当天的情景,她去好朋友雅玲家玩,小妹妹一个人在水塘边,要妹妹跟她一起玩,妹妹没答应。等妹妹从好朋友家出来,发现池塘边都是人,小妹妹搭在水牛背上,已经没了呼吸。那时村里人都觉得人溺水了,只要倒挂在牛背上,把水颠出来就能活。但是小妹妹没能活。我初中的一个同学淹死在学校游泳池,学校也用这种方法救他,也没活。还有淹死在溪里的,淹死在水库的,都是这种方法抢救,没听说活过一个。没有人知道人工呼吸。
听说晓明后来坐牢了。好像是跟着一帮子朋友做了违法犯罪的事。他们的父母喝农药自杀过,被救过来。后来他的父亲还是自杀了,母亲后来改嫁了,现在日子还不错。晓明应该早就出狱了吧,希望他们如今日子都好。
晓明家老房子后面现在挂着“危险,勿靠近”的牌子。整个老屋,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如今只有小爷爷的儿子“六六”了。
一年又一年,水杉又绿了。有时候想,树木真是好呀,越老越茁壮,每一个春天,它们都能重生一次,再青春一次。人却不能。
我不留恋过去的岁月,贫穷、闭塞、苦难,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但是我想念过去的那些亲人,想念那些温暖童年和青春的细节。记忆不可磨灭,它们留存在潜意识里,成为我们如今生活方式的一种源泉和解释。世界在变,人在变,村庄在变,但是水杉的高洁不变,春天的绿色不变,它们唤醒的心中的那份柔软和感动,它们所关联的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告诉我们的那些道理,就不变。水杉高高向天,绝不旁逸斜出,穿过老屋新房的阻挡,去追求更多的阳光,去看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犹如当初年少迷茫的我们。我爱水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