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繁华
大黑:
我是一只流浪狗,你问品种?就是你屡屡避而远之的土狗,美名中华田园犬。
一岁时有天清晨,天还只蒙蒙亮,我无意穿进这个小市场。卖肉的男人正在杀猪,条条片下肉块挂好,见我绕在肉铺前便扔下一旁剔下的碎骨,饥肠辘辘的我就这么留了下来,还有了个不算名字的名字,卖肉家的大黑狗。
肉铺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做事却非常利索,老板娘成日在麻将桌前,输的总比赢的多,她不怎么喜欢我,比如绝对不允许我睡在肉铺门口。整个市场,我最喜欢厕所前的那片空地,避风,最重要的是没人会拿着扫把赶你走开。我的右腿,就是因为靠近一个朝我拍手露笑的孩子,被赶过来的男人一棍打至半瘸的,至今只能踮跛行进。
周昱是个男孩,八岁,胖墩墩的,他们家小店开张的那日中午,四口人聚在桌前一起吃饭,在无所谓饭点的市场可成了一大盛景。我循着肉香凑过去,周爸爸坐在那,嘴里的骨头一下吐到我跟前,周昱见状,觉得好玩学起来,得了好处的我从此便成了他们家桌边常客。
周昱的姐姐周杉,每次吃完饭都会走出面馆一段距离把骨头倒给我,她和周妈妈一样不大喜欢我睡在店铺前,但对我还算友善,倘若我卧在面馆前,她便会走近跺脚直到我起身。
有个老头每天下了早市都会来市场收走周家面馆的潲水,当然不是养猪,市场人说老头是在养狗崽,肉铺老板却说这是生财之道。我当然懂他是什么意思,以前在一个地下车库,一起聚着几个流浪的朋友。新来的保安不仅不赶我们走,还给我们带了一盘鸡骨头,笑起来非常和善。
可他们刚吃下那顿美食后便被麻醉过去,那个保安把他们一个个装进黑麻袋里运去火锅店,流连于垃圾桶的我万幸逃过一劫,从此对喂食心有戚戚,那些轻蔑的抛掷施舍反而更叫我心安。
每天中午周家吃饭时,都有个女人牵着两个特别丑的狗来买牛肉面,周杉说那是贵宾犬。我第一次见到那一黄一白的贵宾犬时,实在不能接受她们额头正中留的两搓不知是什么形状的毛,她们倒对我很感兴趣,齐齐向我跑来,虽然欣赏不来她们的“美”,但我真的很想和她们说说话,很久没有交过朋友了。
她们还没靠近我,就听见一连几声“小黄小白”,犹豫了一下,她们还是跑回了女人脚边,女人拍拍小黄的头:“脏,别过去。”
我并不在乎女人说的脏,生存早已让我知道,有多少比脏更可怕的事情。可是那一刻我还是妒忌了,妒忌她们能被夸赞可爱,妒忌她们脖间那块表明身份的铁牌,妒忌她们的一切。
可是我无能为力,命运选中的幸运儿不是我。
周杉:
我家的小面馆落成正是盛夏,有这么三个常客:大黑,收潲水的爷爷和他儿媳。
大黑是肉铺家的狗,个头不小,但瘦骨嶙峋,是只土狗,若非半跛右腿,该是有些威猛之气的。以前姥姥家也养过一只,跟我感情很好,我们叫它大黄,大黄四岁时误吃鼠药死了,那以后姥姥家再也没养过狗。
大黑很喜欢来我们家,除却不许它卧在门口这一条,其他的妈妈都睁只眼闭只眼,依着弟弟给它喂骨头。
肉铺老板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操着一口方言,说话活像吵架。因为独家经营可谓是无所忌惮,爱买不买的经营态度竟也赚了个盆满钵盈。我不常见到老板娘,但听闻她终日泡在麻将馆中,战绩是不怎么可观。多亏了这样一位妻子,肉铺老板得了诸多赞誉,女人们聚在一起,言语中满是对老板娘的艳羡,赚钱顾家还听老婆话的肉铺老板简直就是五好男人的典范。
虽然不怎么喜欢肉铺老板,但还是默许了大黑的存在,每次见它皮包骨头的样子就会想到大黄,忍不住想给它喂饭。大黑特别安静,不吵不闹的,喜欢趴在厕所前的空地上,每次都把我吓一跳,不过一想,除了这里,没人会乐意它在自家摊前。我总觉得说它是肉铺家的狗不太恰当,从没见肉铺老板正儿八经地喂它,也没见它踏进过肉铺。想起以前姥爷说杀猪的这行家里都要养条狗,辟邪,守财。我看了看大黑,有些想笑,总觉得靠它驱邪守财甚是困难。
收潲水的老人六十二岁了,看起来神采奕奕,毫无老态。说话很是和蔼客气,他收了潲水回去喂狗崽,也省去我们处理潲水的麻烦,大家都乐得如此。每次他来都会嗑唠好久,市场的人多少都笑颜接话,和对收煤渣的奶奶态度截然不同。后来我才知道,老人有个儿子,是混黑社会的,手里头有那么些人,在这小区给老人找了间板房养狗崽。所谓的养狗崽也就是养“黑狗”,有近三十只,年关卖到火锅店,能卖到五千多。
他儿媳是个贵气十足的女人,对人爱理不理,每次都是我家正吃午饭时过来点一碗牛肉面,带着她的两只贵宾犬,一只黄色一只白色。她很不喜欢大黑,从来不让小黄小白靠近大黑。
有次老人向妈妈抱怨起女人:睡到正午才起床,从来不做家务,花钱大手大脚,自己卖狗的钱还不够女人养狗的钱。这样的她和肉铺老板娘一样,是女人们艳羡的对象,虽然在我看来,这种“幸福”并没有多少值得羡慕的价值。
老人自己鳏居,儿子是个混混头子,儿媳从来不管他,老人平素生活就靠每个月的保险,养些狗崽,到年关卖了就是年费。对这样一个老人,我好似全然没有责备的立场和底气。记得那时大黄误食了鼠药,大人还骗我说埋起来了,长大了过年回家陪他们聊天,无意才知道当时大黄是被卖掉的,因为个头大养得久卖到了五百,在他们看来,这是很值得骄傲的。我听着本来是很想问问鼠药的事,被药死的狗能这样卖吗,想想还是作罢,别扫了老人们的兴。
那时的卖到了五百和此刻的卖到了五千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养了它不该是卖掉它时底气十足的原因。没有品种没有姓名,没有洗过澡没有打过针也不该是身份低贱的代名词。但这似乎已成定势,没人愿意说,我养了一条土狗,他们更喜欢在饭桌上介绍,这是土狗肉,现在可是供不应求呢。
入秋后我开学了,听妈妈说那段时间大黑开始不着家,屡屡往外跑,市场里总不见它,一连十多天才安定下来,妈妈说大黑估计是要抱崽。
一个月后我周末回家见大黑腹部明显隆起,比平时更安静嗜睡。再回家时小狗崽已经生下了,四只,窝在市场的废纸板堆中,毛还稀稀拉拉的,安静可爱。弟弟特别喜欢狗崽,总是趁妈妈不注意往小狗崽那跑,大黑有时来护,有时就随着弟弟。肉铺老板也开始每天给大黑和狗崽喂饭,但我觉得大黑比生产前更消瘦了。
大黑:
他们开始每天给我喂食了,不是随意扔下的碎骨,而是拌着肉块的饭。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的孩子,那四个可爱的小生命。这是两个流浪着的生命的结晶,他也是一只黑狗,从一窝“黑狗”中逃出来,走在挣脱命运的路上。
而现在,我知道,他们会卖掉我的孩子,把它们卖给那个老头,把它们变成“黑狗”,最终到达人类的饭桌。那个向我扔过多少次碎骨的男人,我感念于心的男人,是一个商人。
四个孩子都还不会自己走,每一天的等待都让我心急如焚。假如我不是大黑,而是大白大黄,是不是也能够有一个温暖安定的家,不用为填饱肚子奔波,不用害怕被驱逐。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黑”这个字,像是一种既定的、不可逃离的命运。
周杉:
深冬后衣服不够,抽空回了趟家,狗崽和大黑都已不见踪影。听说肉铺老板趁着大黑睡熟时把还不会走路的狗崽卖给了老人,大黑发狂咬伤肉铺老板后拖着右腿跑了,不见踪影。肉铺因此关门三天,再开门不知为何生意就渐渐地萧条下去。
妈妈跟老人说起肉铺生意近来一般,老人拎起潲水,沉声道:“守财的走了,守不住了”,倒净潲水,老人几分寂寥地放下桶,“我这事儿干得太多,死后……讲不定跟杀猪的比谁报应大,哎……”
大家不再接话,只看着老人慢慢推走潲水桶,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弟弟的兴趣早已从狗崽上移开,现在一心扑在他的遥控飞机上。我问他小狗崽去哪了,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被老爷爷抱走了,我问他伤心吗,他头也不回地问我为什么要伤心。
为什么要伤心呢,因为太清楚,那样的喂养,是以生命和自由为代价的。我还不及答他,爸爸便踏进了门,脱下手套,边跺脚边扬起手里的黑色塑料袋:
“二九天,该吃狗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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