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客栈的后院有一座楼阁,位置比较高,视野十分开阔,总有附庸风雅之人喜欢在上俯瞰这座小城,不时发出几声感慨。因此,这座楼阁倒成了一间客栈的特色。
而如今楼阁的最上层,却并不那么风雅。
楼阁上有三人,二人坐着,一人站着。
坐着的是沈落枫与蓝衣,那夜沈落枫内息混乱,受了些轻伤。如今伤已痊愈,但看上去仍显几分疲色。
站着的人自然是刚刚从大堂而来的凤乐,尽管他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尽管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他的身手依旧矫健。他走路的速度十分缓慢,却是在楼阁下一跃而上。
凤乐盯着蓝衣,神色复杂。
蓝衣坦然与之对视,她既不好奇凤乐为何这副模样,也不奇怪他一回来便先来找她。
蓝衣不说话,不代表场面就会一直沉默下去。
凤乐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来意,于是他终于收回复杂的神色,对蓝衣说:“你跟我回家,还是随我一起杀常寅?”
蓝衣看他一眼,不解其意,说道:“给我一个理由。”
凤乐往前迈几步,来到蓝衣面前,他的一张脸已经更加苍白,可是他的一双眼却是赤红的,他冷道:“你是我的妹妹。”
蓝衣摇头,道:“我不是。”
凤乐怒道:“你是!你本姓苏,名紫灵,我们原本与双亲住在村庄里。双亲将我送到天山习武,十二岁那年,我因受到师父责罚心中不平,便偷偷将你带到天山!心一狠,将你丢弃在山洞里!当天夜里我就后悔了,来到山洞却已不见你的踪影!我在山下找了你一夜,天亮上山,却传来家中出事的消息!”
蓝衣不语,只是淡然地看着凤乐激动的模样。他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他的模样看不出任何欺骗的破绽。
凤乐的呼吸变得急促,但是他依旧在说:“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村子已经没了,村里已经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
“这些年我在寻找你的同时,也在寻找仇人。”凤乐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如今我终于找到仇人!”
蓝衣蹙眉,她相信凤乐说的这段往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但这不代表凤乐的妹妹就是她。更何况,这似乎与上次的说辞有些出入,她说道:“上次你说你是魔教后人,今天又说你与双亲住在村庄里。”
凤乐道:“村里住的都是魔教后人,当年魔教家眷迁移,得以活下来,早已经只是普通人。”
蓝衣蹙眉,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她问道:“村庄在什么位置?”
凤乐道:“在距离扬州城外数百里的山脚下。”
沈落枫感到震惊不已,他不禁抬眸看向凤乐。却听蓝衣已经开口问道:“在江南?”蓝衣心想,在那么热闹的地方居住,难道就不怕被发现?
凤乐似已经预料到蓝衣会如此发问,解释道:“当年的魔教,大多是江南人。更何况,当初迁移的是家眷。魔教本就神秘,家眷更是几乎与江湖没有任何往来。”
蓝衣看上去依旧显得十分平静,她看着凤乐,又问道:“你的意思是当年常寅杀了村庄里的人?他为何要这么做?又是如何得知你们真实身份的?”
这原本只是十分平常的疑问,如今在凤乐眼中却代表对他的不信任,不禁恼道:“我不知他如何知晓我们的真实身份!他之所以杀掉村庄里的人,必然是想逼村长将秘籍与财富交给他!”
蓝衣道:“秘籍与财富是真实存在的?”
凤乐蹙眉,不悦地点头,似乎十分不愿提及这个话题。
蓝衣又问:“常寅杀光了村庄里所有人?”
凤乐一愣,似冷静了一点,说道:“那倒没有,中途有人救走了一部分村民。”
蓝衣道:“是谁救了他们?”
凤乐面色一变,沉默不语。
蓝衣沉吟,忽然灵光一闪,说道:“是薛阁主对不对?当年是他救了村民,所以之后他受重伤又是你们反过来救了他,对不对?”
大概是事先有所嘱托,凤乐似乎不太想提起薛寒衣,但凤乐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蓝衣再问:“天山派是魔教后人习武之地,所以这个门派几乎从不收外人为徒。天山派其实就是魔教,是不是?当年走火入魔的教主其实是被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带到了天山上,因为那里远离江湖、远离人群,十分适合疗伤与修养,是也不是?”
凤乐惊讶地看着蓝衣,这本是十分机密的事情,几乎就连教中都鲜少有人知晓,蓝衣又是从何得知?
蓝衣自然看出了凤乐眼中的惊讶与疑惑,只是她如今不想解释这些,她有一个问题还没有问。她说:“当年,薛阁主的癫狂,与梦魂剑究竟有没有关系?”
凤乐不得不对蓝衣另眼相看, 他想不到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女子,竟能一眼看穿如此多的问题,竟能一下便说中事实。
蓝衣看着凤乐,等着他的回答,看上去显得有些紧张。
不知过多久,凤乐终于缓缓地摇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似在忍耐道:“是毒,他中了一种十分诡异的毒。那种药不但能令人失去神智,还会令人变得十分癫狂。”
蓝衣有些急切地追问道:“所以,当年薛阁主杀人时,实则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
凤乐点头道:“没错。”
沈落枫突然出声道:“所以,梦魂剑其实没有传说中所言的那般邪门,它根本无法控制人的神智?”
凤乐嘲讽一笑,冷道:“这世上本就没有能控制人心的死物,只有居心叵测的活人。”
沈落枫的心慢慢落下,似乎得到这个答案,就能确保梦境中的场景不会出现。
凤乐又看向蓝衣,见她微微垂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不禁感到焦躁,追问道:“蓝衣,你跟不跟我走?”
沈落枫也看向蓝衣,也在期待她的回答。
蓝衣突然抬头看了看沈落枫,又看向凤乐,说:“常寅几乎屠了整座村庄,难道让他死得那么痛快,就能解你心头之恨?”
沈落枫愣住,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凤乐却十分感兴趣道:“此话何解?”
蓝衣冷然一笑,平静道:“自然是让他也尝尝苦头。”
凤乐脸色一僵,只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扩散至全身每一个角落。这种感受简直比天山上的冰雪还要寒冷,这是一种即使用尽了取暖方式都无法轻易令身体回暖的寒意。
蓝衣道:“你现在冒冒失失找他报仇,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没有这个必要。”
凤乐奇道:“你打算怎么做?”
蓝衣说:“你依旧要去找常寅,不过不是找他报仇,而是求和。”
凤乐蹙眉,立即会意,问道:“你让我假意归顺,来个瞒天过海?”
蓝衣点头。
凤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你肯相信我了?”
蓝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回答道:“他也正好是我的仇人罢了。”
凤乐满意地点点头,心道无论怎样,先报仇,再做其他打算。至于蓝衣,他相信即便不是为了村庄的无辜村民,也必然是真心帮忙,毕竟当年常寅与薛寒衣的恩恩怨怨不是一场大战能解决的。倒不如利用这场大战,令常寅也尝些苦头。
“既然如此,我便先去准备准备。”凤乐说着离了楼阁。
沈落枫看着凤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确定他已走远,不禁对蓝衣说:“你究竟在想什么?”
蓝衣疑惑道:“什么?”
沈落枫说:“你打的主意绝不是‘瞒天过海’这么简单,你并不相信他,却为何会提出与他合作?”
蓝衣道:“因为他也不信我。”
沈落枫皱眉,他越发看不懂蓝衣的意图。
蓝衣继续说道:“凤乐必然会想我为何会这么做,绝不会相信我会真心帮助他。所以,他必定会留一手,或者……”
“或者届时他根本不会与你合作。”沈落枫抢道,“你如此做是兵行险招,你绝不会不懂‘与虎谋皮’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想到这里,沈落枫就忍不住担心。如今话已经说出口,他能做的只有不顾一切护她周全。
蓝衣平静道:“我当然懂,但这件事实在已经拖得太久了,需要做一个了断。”
沈落枫看着平静的蓝衣,忽然感到一阵酸楚,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能令人变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如今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他必须是平静的沈落枫才能够帮到她。
“如今我终于知道,当初你对那群山匪为何那般决绝地赶尽杀绝。”沈落枫说,“村庄既是魔教后人居住,山匪便绝不会只是山匪。如果凤乐所言非虚,他们便是常寅的人。既是如此,常寅早已经知道薛斐还活着。”
而看那日卓夫人见到薛斐时那般惊讶的表情,绝不是演出来的。如此一来,说明常寅与卓夫人、司徒景天根本不是一条心。常寅的真正面目恐怕不仅仅只是医谷的谷主这样简单,否则他如何能造一个如此大的局,造下如此大的杀孽。
如此一来,沈落枫便更加清楚蓝衣的想法。她不只是想要揭开常寅的真面目,她更想让薛寒衣放下执念,回到正常平静的生活。
薛寒衣的执念来自于仇恨,只要大仇得报,一切都能归于平静。至于常寅,他造下的孽,是时候该还了。
在此之前,蓝衣对于薛寒衣当年的“滥杀无辜”一直耿耿于怀,即便对方是她的师父,即便她能够不分青红皂白一心维护他,但这与从小薛寒衣对她的教导相违背,所以她一直在犹豫、在忍耐。
如今知道当年的缘由不是出于薛寒衣的本意,她便能够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至于凤乐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她心中自然有数,毕竟对于其中纠葛她并非全然不知。
只是,如今唯一令蓝衣担忧的是柳清风。
因为她一直没弄明白柳清风的立场,也一直不清楚他在这个局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儿。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些人当中,恐怕也只有柳清风自己清楚。
那么,柳清风如今又在做什么呢?
他依旧坐在屋子里,透过窗口在看雨。这场雨下了多久,他就欣赏了多久。以至于嵇离都来来去去几回了,他还依旧坐在窗边。
通常在这个时候,嵇离都不会说话,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说,柳清风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嵇离早已经习惯了柳清风的这个怪癖,或许算不上是怪癖,只不过是人的一个习惯,思考的习惯。
嵇离清楚,柳清风不说话了,就表明他在算计。他见识过柳清风算计人,那些人最终的下场实在可怜得很。
但从来没有一次,柳清风会思考这样久。这不禁令他感到好奇,究竟是谁,竟然令善于算计的柳清风也感到棘手。
这是柳清风的秘密,他自然不会告诉嵇离,尽管嵇离也不见得会问。但他依旧在小心谨慎地算计接下来的每一步,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有人要动真格了。
这江湖上人多得很,有些人急于将自己交待出去,好像生怕他人不知自己的弱点,这样的人通常会占一时得意,到最终一败涂地也没能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
还有些人平时温温吞吞,沉默寡言。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人心中想些什么,也就是这些几乎不被注意到的人,才更难对付。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而连对方想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能步步为营。
身经百战之人,随机应变自然能力挽狂澜。倘若遇上不按常理之人,应对起来便更加麻烦。
而蓝衣正好就是这种对手。
柳清风熟悉沈落枫,甚至能清楚地说出他的每一步棋局的走法。如今对手换做蓝衣,他便没了应对之法。
蓝衣算不上一个高深莫测的对手,但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因为他既不知道蓝衣是谁,也不了解她的想法,或许这世间能一眼看穿她想法的人,恐怕只有沈落枫。
但这一次,沈落枫是绝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
柳清风暗自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嵇离。
嵇离已经吃光桌上的饭菜,看见柳清风转过来的脸,不禁一愣,因为他看到柳清风的眼神,全然没有平时那般自信。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打扰嵇离的不错的心情,所以他只是淡定地收拾桌上的碗筷。
柳清风无奈道:“小嵇离,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嵇离奇道:“我对你不好吗?”
柳清风点头,无辜道:“你饱餐一顿,而我还饥肠辘辘,你竟连剩菜残羹都不留给我。”说完,竟还煞有其事地抹了抹眼泪。
嵇离白了他一眼,心道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不讲理的人。面上也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端着空碗盘走出屋子。
柳清风又叹了口气,不仅感慨,孩子大了,开始嫌弃“老父亲”了。这孩子儿时多可爱,到哪儿都黏着他。
这头柳清风正对着湿漉漉的街市感慨万千,那边嵇离又走了进来。看着柳清风面上的表情,就足够破坏他的好心情。板着脸将饭菜布好,转身就走。
柳清风看着嵇离的背影笑了,还是那个可爱的孩子。
只是……
柳清风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又慢慢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