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死

人有生,有死。

生是多样的。

五颜六色的头发与衣着,七八十亿的行迹,无数的声音与言语,千丝万缕囊括不住的思绪和想法,每天在这宇宙中小小一粒尘埃上不相重复,不相交叠,日复一日,循环更新。

死是单薄的。

在昂撒的文化下,死是一柱白色的十字架。在藏族文化下,死是冲着尸体飞来的一只又一只老鹰。在蒙古文化下,死是尸体从板车上滑下来之后掉在那上的一方土地。在我所立的这片土地上,死是一方小小的土堆和一块水泥的或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刻着先考谁谁谁,先妣谁谁谁,或者是故父谁谁谁,故母谁谁谁,十字之内满是漫长厚重的人生路。

生是有颜色的。

四季轮替,颜色流转,无非是春天的灰绿,夏天的苍翠,秋天的金黄还有冬天的惨白。高山深谷,草原荒漠,豺狼虎豹,花鸟虫鱼,都自有其颜色。人类每天也身着五颜六色的服装,黑的白的,红的绿的,素净典雅的,图案纷杂的,不一而足。

死也是有颜色的。

在十几年前,死是红色棺材里一具干瘪的尸体,眼窝深陷,嘴巴紧闭,面色惨白,上有零星几点几块,或红或绿。不知道这红绿的点块是不是叫尸斑。

在八九年前,死是在昏黄灯光下、人头攒动中,在炕上躺着的一具尸体,穿着黑色的蜈蚣扣寿衣,上有暗红或暗绿圆形图章,取决于活着的人给他选定的什么款式。

在两个月前,死是微信里白色的和绿色的聊天框,在脑海中虚浮的病号服,躺在白色的床上,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插着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蓝色管子,独自一人在惨白的病房中等待着生的结束和死的到来。

现在,白色和蓝色绘成的死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但是又多了几个颜色。其中有黑色的老爹鞋,黑色的阔腿裤,纯绿色的卫衣,黑色的小蜜蜂,木棕色的讲台,绿色的黑板,白纸黑字的课件,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短语还有汉译。还有蓝色的呢子大衣,森林冰火人中冰人的颜色。还有白色的轿车,黑色内里的后备箱中装满了花花绿绿的泡面,还有红黄渐变的苹果,和蓝色易拉罐装的咖啡。“这些都是给你带的,知道你爱困,给你带了点咖啡,这点吃的你也拿着,好好吃饭,别饿着。”早上六点多钟她在教学楼门口拦住我,在我的书包里塞满了吃的,这声音是小太阳的颜色,橙红色的,透着温暖。

随着时间的推移,死还会有更多的颜色。

生是有形的。

高楼广厦,红墙黄瓦,伸向远方的路和呼啸其上的汽车,各种形状的各种东西,无一不诉说着生命的形状。

死也是有形的。

两具棺材里的两具尸体,有头,有大臂,有小臂,有手,有躯干,有大腿小腿和脚。有的地方大,比如身着寿衣的躯干和四肢,塌陷的腹部;有的地方小,比如苍白的手脚,还有附着在上面的指甲,还有凹陷到仿佛已灰飞烟灭一般的眼珠,突起的鼻子和颧骨,被下坠的脸皮抻得笔直的青黑色嘴唇。还有脸上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斑点,像五仁月饼里切碎了的青红丝。

还有棺材前边斜杵着的黑框装裱的黑白照片,框上面搭着白花,写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奠”,下面框上是白色的“永远怀念”,刻在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照片。我怀疑这照片是从身份证上拷下来的。忽然发现奠这个字挺有意思,最上面是搭在棺材上的白色布花或是纸花,中间是一口棺材,最下面是撑着棺材的长凳,十分形象。

腊月十八不准动土,见亮未亮的天穹下,装进长长大箱子的尸体不能睡在地下,得暂时睡在地上,红色的砖垒在四周和顶上,掩住了更深红色的棺材,像一个房子。上面插着三根秸秆,被折成门框的形状。还有旁边十米远处猛冲向天的火光,烧着的是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纸活——黄色的大母牛,大别墅,大豪车,还有金库和银库,库里满是方方黄纸做的金银。在前一天的下午,金库和银库背对背放着,都有一个敞开的小门,一群活着的人手拿一大叠金银,在尖厉的唢呐声中围着两库转圈,走到金库的门口了,就从手里拿出一些方方的金银顺着门口塞进去,走到银库的门口了,再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一圈又一圈,活人的钱给完了,唢呐的声音晕倒了。紧接着是下一个仪式,伴随着与之匹配的尖厉声音。

黑色所料袋里装着两包黄纸,被红色的塑料绳捆着,方方的,上面还钉着美团的单子。高大的烈士碑前,一团火,两瓶下了一半的酒,还有地上湿润的酒水。一片片的纸灰随着热浪往上窜了两米多高,然后四散开去,忽忽悠悠落到地上摔碎成灰黑色的尘。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山,还有山后边七百多里外的那具我看不见的尸体,可能也已经变成了灰躺在盒子中,盒子的前面可能也在举行什么仪式。

死却也是无形的。

都是脑海里的想象,不可见的尸体、盒子和仪式。还有虚幻的死气沉沉的病房和病号服,插满全身的歪歪扭扭的管子,像渔网一样缠住了即将会死的一条鱼。死气沉沉这个词也挺有意思,去年九月的最后一周我是在二院的病房里度过的,旁边的那个老头面色惨白,细细的血丝像藤蔓爬满了脸皮那堵苍白的墙,我跟同学说“他长得像个尸体”。对面的水房和厕所时时来往一些人,有的穿着全身的病号服,有的穿着病号服裤子,光着上身插着管子,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头发全白,但无一例外都像乱长的荆棘一样向四面八方乱刺,有的面无表情,眼含疼痛,有的疼痛在嘴里,龇牙咧嘴呜嗷喊叫,有的蹭着前行,地板上嚓嚓的声音量出了五厘米的距离,有的像水气球一样被放在轮椅上,随着轮子的转动前往他要去的地方;生龙活虎的医生护士也是死气沉沉的一部分,他们象征了死气沉沉,不过这只是他们象征的一部分东西,另一部分是生存和健康。

生是有声的。

喉咙的震动发出了不同音色的声音,拖拉机的突突声,高铁的呼呼声,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汽车的呜呜声,都是鲜活的声音。万物在乱中有序的声音之下周而复始地茁壮成长。

死是有声的。

有声的死是唱腔杂着哭腔的那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我的那个妈妈啊”,从大门口唱到房门口,然后唱到屋门口,唱到尸体旁边。然后就是在炕上唱,从屋门外进来一个人,炕上就唱两声,然后停下来。伴奏是满屋子人唠嗑的声音:“老太太这是去享福了,活着遭罪一身病,这回不遭罪了。”

有声的死是灵棚前的哀哀嚎叫不能自已。《百鸟朝凤》中焦师傅说:“孝子贤孙跪倒一大片”,子孙在龙王府一样的灵棚前跪了一个多小时,听雇来的人在昏黄灯下围着棺材一圈一圈走着哭唱,带着特有的颤音,唱者后边跟了一个子,脑袋上顶个大盘子,盘子上是林立的白色蜡烛,已被点燃,每走到棺材较细小的那一头,就从脑袋上摘下一根蜡烛来立在棺材上。寂静的夜里,哭唱随着麦克走到大喇叭,又从大喇叭飞向五八里外:“哭到了头七关,头七关是望乡关啊,妈妈你回头望家园啊……我的那个妈妈啊,妈妈啊……”在恶狗关的时候,妈妈用儿女给他的大饼子和打狗棒驱走了恶狗,千难万险过了关。七关十八包,一切的哭唱结束后,按照礼仪,跪在灵棚前的子孙应该散去。但是这个时候总会有个儿媳匍匐在地,身子颤颤抽搐,身边人把她架起来,她大张着嘴嚎叫,拒不起来,像是瘫软了,又像是故意往下使劲。

有声的死是灵棚外的谈话。在家人吃饭的仪式上,他们微眯着眼睛,斜觑着端菜上桌的那个人,嘴巴微张微闭,嘴角向下:“钱和地都给他了他他妈还想从人手里抠钱,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他不就是惦记老头那点地么,不就是惦记老头那点钱了,现在都拿到手了你看他乐得跟什么一样。”……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不把钱给我我就不回家过年了,今年肯定是不回去了,往后再说往后的。”接着是电话这头的又一遍苦苦哀求,低声下气,低三下四。

脑海里的死是无声的。

还有一种有声的死,也是人发出的声音。商店屋里的人有一群,在等待着一辆黑色轿车的到来,他们当中,有两个已经死了老头的老太太,有一个已经死了老太太的老头,有一个马上要死老头的老太太,有两个还没死老头的老太太,还有一个刚死了爸爸的儿子,还有一个是没有什么人要死的我。

“我那天揣了一万块钱领他去看病,去了人大夫不给看,我直接把他领回家来了,他还跟我急眼,非要去二喜子家,我说不行,你自己啥样你不知道嘛,到时候别再找不着家。到家没几个点就死了,咋的死也得死家里边。”这是一个已经死了老头的老太太说的,老头是一个老师。

“人刚死不觉着咋样,但是时间长了就该想了。他刚死的时候我真实心情畅快轻松愉悦,想着总算不用天天累死累活伺候了。现在一年多了,我是真想他,昨天还梦见他怎么怎么……”,这是另一个刚死了老头的老太太说的,一口不知道哪里的口音硬说出的这里人能听懂的话。老师的媳妇附和说是,她也总梦见老师。别人七嘴八舌问老头们在梦里跟这些做了梦的老太太们说话了没有,其实是有一个信条在这里广为流传,已经死去的人在梦里和活人说话是要把他带走。

“前几天还能吃点饭呢,现在不行了,一天只能喝一袋奶了。每天要么我拿勺子喂他,要么四侠拿勺子喂他,我喂得手重,把他脸都怼凹进去了,四侠就说我:‘妈你下手太重了。’她总说我,我跟她说:‘我喂他一年了也没把他喂死啊。’……”这是一个快死老头的老太太说的,去年夏天我还看老头站在自家地上跟人打牌,没等我暑假结束就瘫在炕上了,最开始可以自己坐着,后来坐不住了,就躺着。没等我寒假结束,家里人就跟我说老头可能要不行了,最近总能看见他几个女儿的车来了走走了来来了走走了又来。

“那天回来就挂吊瓶,都得几个人在那按着,不然他疼啊。最后折腾一宿,在炕上坐着,坐一会儿就倒到这边,然后又坐起来,坐一会儿又倒到那边,然后又这边又那边,最后躺在那了,当时谁都没注意,就以为睡着了,结果是死了。”这是那个死了爸爸的儿子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爸爸刚搬家到土里没几天。

“她临死还惦记把灵停在上房,结果她儿媳妇不干,谁让她活着时候骂亲家母,这下可好,死在下屋了,到死这上房她也没进去,死完了也没进去。”这是我几年前在“情报站”听到的消息,不是在商店听到的,但是也可以说是有声的死。

我坐在商店的窗下听着各种死,一言不发,回家之后跟我奶说:“上了岁数的人还是跟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唠嗑研究怎么活,上了岁数唠嗑都是研究怎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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