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2,主题:冻结。
K先生,是被惊醒的。
尽管脸上烧得厉害,他还是将那条笨重的灰蓝色被子盖到鼻子上,热气犹如仓皇的蚂蚁在嘴唇间流窜。
呼哧——呼哧——
但是那声音还是没有停。
他先是将眼睛转向左边: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但仅仅是转动眼球的这一细微动作,刻意得像八十年代恐怖电影的主演。也许这种蹩脚的演技刺激了他大脑里某个区域,在这短短的两秒里,他忽然有点兴奋,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
然而当他的眼睛转到右边:窗台上放着的塑料盆,连同晾在上面的袜子一同提醒了K先生此刻的处境——他躺在出租房的单人床上。枕套还没来得及洗,发出一股怪味。
或许是什么人在跳绳,不断交替双脚落在地板上的身影沉重又带着希望;不,不是,这声音里没有任何急促的焦躁……或许是厨房里腥黏的捶打,粘板上的牛肉还不够松弛……可这是凌晨四点。K先生有点怕了。
那声音,就躺在他耳边。
他慢慢地向被窝深处滑去,身体像煎豆腐一样小心翼翼地翻过来。因为久坐而变得宽扁的屁股撅得老高,洗到松垮的背心耷拉下来变成一个大大的“U”字,K先生把耳朵贴在床单上,仿佛金属探测器一样一点点逼近枕头。
咚——咚——
K先生伸出手摸索了一阵,终于碰到了那个坚硬的物体。
是手机。
可是它怎么会自己发出这种声音呢?
他根本没有进行过任何操作,从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摸起来有点烫,他把耳朵谨慎地凑过去:
通——噗通——
噗通——噗通——
K先生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他忽然意识到:是心跳。
这是心跳声!
K先生触电似地把手机扔了出去。
我的手机有一颗心脏!
K先生慌忙退到墙角,他抱起膝盖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着那个迎面扑倒在床上的物件,亮光从它边缘大咧咧地扩散出来,在房间中显示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K先生焦躁地晃起身子,原以为平息的恐惧又一次钻到他的脑子里窃窃私语。
瞧瞧那个人造的小恶魔。每一次响铃都让他心脏急剧收缩,恶心想吐,汗如雨下,每多响一声都会让他的身体更加发麻,手脚针扎一样愈发动弹不了。
但K先生并不愚昧,他明白说到底,他害怕的是听筒那边的未知,一句话之后的无数句话,逼迫他必须要做出回答,强硬地推进事态发展,不得不面临的无尽的选择,那些期待、不满、拖延推拉间的虚伪敏感,爬出听筒勒住他的脖子却大声地喊着:说啊!快说啊!
K先生用力摇头,把试图将他拽入泥潭的想法甩开。
没什么可怕的。手机不过是道具而已,一个人造的机器宠物。
不如说,唯一能24小时片刻不离陪着他的,也只有这个“人造品”而已。
一旦这样想,K先生突然觉得,匍匐在眼前的这个小东西有点可怜。
他弓着腰将它捧起来,耳朵紧紧地贴上去——那颗心脏仍然稳定地跳跃着。
噗通——噗通——
手里热烘烘的,仿佛真的捧着个小生命。
K先生仔细地检查了手机,它当然不可能真的长出一颗心脏。
心跳声来自一段“未命名”的录音。
这段录音足有47分钟,不太像是出于无聊开的玩笑,倒像是用于医学研究的某种素材。
只是K先生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段录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手机里,无论怎样在脑海中搜刮,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未命名”来龙去脉的线索。
K先生脸上有些热,为自己的胆小和愚蠢感到一丝窘迫。手机屏幕发出白凉的光,将K先生的脸衬托出几分阴森。K先生坐在黑暗中冥思苦想,按键反反复复地暂停又播放,天快亮的最后,他把手机轻轻放在枕边,然后在好似催眠的韵律中渐渐放松下来。
就让它活下去吧。
K先生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从那天起,K先生一直将手机放在伸手便能碰到的地方。将音量降到最低,只有安静的时候才会听到,如果出门,就塞上耳机。
不过K先生很少出门,只有冰箱空空如也的时候才会离开家。
其实K先生并不喜欢做菜,应该说是没有做菜的那种热情。
吃饭、睡觉、打扫房间,每一件事都让K先生感到无可奈何,可如果不做这些事就会显得更加无所事事。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K先生试过很多方法,比如去小餐馆随便吃点什么。但是用餐时间里顾客太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10cm,而且不得不去听那些飘在空气中的烦恼碰撞发出的嗙嗙声,还要彼此暴露吃相……不要说吃饭,K先生克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已经竭尽全力了,怎么敢给店家添麻烦;如果在非用餐时间去吃饭,先不管餐馆会不会营业,客人越少就意味着老板眼熟K先生的几率越大,如果只有他一个客人,那么所有的服务人员恐怕都会盯着他看,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尽管习惯爱好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反潮流者,K先生也难以避免地被卷入了时代的潮流,因为只有随波逐流才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所以K先生也尝试过订外卖。K先生发现,如果经常订外卖的话,送货员就会对他眼熟,甚至可能会想这家伙怎么总是订外卖。地图上送货员逼近的移动距离让他坐立难安,开门前要努力整理笑容,愧疚又难堪。后来为了减少次数,干脆一次订购大量的食物,装作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只是房间的寂静让K先生总是很心虚,每次都解释家里有客人也显得更像假话,送货员点点头,也许会在想,这家伙怎么吃得这么多。
随之而来的结果是,K先生经常一整个星期都在吃剩菜。
与其如此,倒不如鼓起勇气试着出去买菜。
当然,K先生只在天黑后才出门。
他从不在固定的菜店买菜,更不会大白天跑出去,有时候会绕得很远,一次买上足够两个星期使用的蔬菜。青菜当然无法储存那么久,比起吃烂菜叶,菜店老板的攀谈让他觉得更加痛苦。
对K先生而言,买菜等同于出门。怎样走出房间,大概是耗费他心神最多的一件事。
一直这样平淡又吃力地度过每一天,大约在手机长出心脏后一个月,K先生拿起钥匙的一瞬间,他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尽管仍然只在夜晚出门,K先生出门的频率明显增高了。
从前只想快点回家,如今倒觉得,多走一会也无妨。
噗通——噗通——像陪着那颗心脏散步,静谧惬意,偶尔和路人对上目光,也不会紧张得想钻进地里,毕竟那颗心脏仍然那么平稳,好似无论遇见多么可怕的事情都无所谓。
K先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他很高兴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牢靠的伙伴,夜晚陪着他入睡,白昼守着他读书,安静又体贴,不会离他而去,只为了他永恒的跳动。
K先生也对音频研究了很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段心跳的确是来自人类,这个人甚至还非常健康,至少比他身体强健得多。起初K先生还想过寻找心跳的主人,可找到这个人又能怎样呢?K先生想不出来。
如此便好,已经很幸福了。
就这样从盛夏走到了隆冬,K先生又换了一副耳机。
K先生喜欢冬天。冬天世界很安静,让他觉得自己和其他人差不多,同样不想出门,同样搓着手步履匆匆来不及看向别人。
美中不足的是,冬天的夜晚,难熬。
寒气从窗缝漏进来,手机凉凉的,失去了夏天的那种热情。
K先生把手机贴在胸口。
噗通——噗通——好像个小孩子钻进被窝终于暖和起来,他明白那是自己的温度,这个小东西一旦离开他就会变回一个物件的模样。
K先生叹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傻,他把手机重新放回了枕头旁边。
但是K先生睡不着,他想起了冰箱里的那颗心。
鲜红的肉块冒着热气,店家卯足了力气卖劲吆喝,他站在肉铺前,久久地凝视着那颗暗红色的心脏。那是一颗活生生的心脏,有着石榴一样的饱满诱惑,无论手指怎样粗暴地按压都会再度富有生机的恢复光滑。
K先生魂不守舍地爬起来,他从冰箱里拿出那颗已经冻得僵硬的猪心,用盛满清水的玻璃器皿浸泡,血色妖艳地扭摆。K先生像个淋浴喷头挂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低头注视,血水逐渐淹没了心脏的形状。
他把手伸进去,手指先是拨弄了一下,心脏懒懒地翻动又结结实实地躺下去,底部涌出更多深色,K先生津津有味地玩了几次,好像恶趣味的孩童在对翻不过身的乌龟做恶作剧。
然后他将整个手掌沉浸下去,刺骨的冰凉扎着他的指尖,硬邦邦的表面已经慢慢变得充满弹性,他用力地握紧,肉块撑满了整个手心,连指缝间都紧紧的挤压没有任何空隙,手掌无法合拢也触不到底。这是一颗心脏,沉甸甸的,实在的,真正的心脏。
耳机里传来持续的跳动。
噗通——噗通——
一个星期后,K先生丢掉了那颗猪心。
他很内疚,感觉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背叛了忠实的伙伴,冷落对方甚至还有少许的嫌弃。K先生为手机买了新的保护壳,认真地定期擦拭屏幕,比从前呵护的更加用心,在平淡的日常中渐渐忘记了这段小插曲。
窗外又开始蝉鸣大作的时候,K先生想到,小东西也快诞生一周年了。
K先生想为它庆祝生日,却迟迟没想好该怎么做,一直拖延着心里竟然生出了紧张和忐忑。K先生其实是明白的,电子产品的寿命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只不过那天来得太意外,K先生完全没做好准备。
它的心跳是突然停止的。
K先生彼时已经在黑暗中躺了许久,但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床板太硬,也不是因为蚊虫太烦人,就是感觉氛围空气都有细微的不同,陌生的像是少了什么。
太安静了。
K先生一骨碌翻起来慌张地摸索手机。
没有声音,不会发光,小东西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完完全全是一具尸体。
它死了。可怕的念头在K先生的脑海里打转,心电图鸣叫,他看见那条微弱挣扎后归于平静的直线荒唐地向远方延伸,而他却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切。
K先生胡乱的摆弄着手机,他猛然想到或许只是没电了,K先生跳下床立刻从抽屉里扯出充电线,急切地像位奋力做着电击起搏的医生。这一切让他心中尚且燃起一丝希望,但又极其痛苦——他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在过去一年中得到的所有安慰和幸福是多么的缥缈,多么的……引人发笑。
在焦急的等待指示灯亮起的一小段时间里,K先生感到一种不可避免的——纯粹感性意义上的——幻灭,没有什么会永恒。
一切发展正如他不安的预感,小东西仍然没有复苏的迹象。
K先生转念一想,不,也许是线的问题。
他想起两条街外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K先生等不到天亮了,他仿佛又变成了手术室外的病人家属,只想尽快的将一切恢复原状,心存侥幸地认为这只是虚惊一场。
雨后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湿润,K先生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常年缺乏锻炼的身体发出吱嘎的抗议。但他的双腿仍然固执地大步向前,像是要将短暂迸发出的活力传递给口袋里的伙伴。
最后一个拐角,K先生肩膀好像被狠狠锤了一拳,猝不及防的力度让他打了个晃险些摔倒。
撞到他的男人沉默地站在那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带着很低的鸭舌帽,比K先生足足高上一头,虽然是在路灯下,却也能看出他的脸色白得不太正常,但不是那种病恹恹的灰白,更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人。
K先生原本可以鲁莽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从那种脸色中隐隐读到了熟悉的意味。K先生大口的喘着气,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终于说了出来:
“对……对不起……”
用尽力气说出口的道歉声却细弱蚊蝇,过于胆怯或许造成了缺乏诚恳的错觉,那男人忽然皱起眉头,神色变得异常认真。
K先生不敢再看了,他的脸色涨得更红,他为自己一时的得意忘形感到后悔,紧接着便几乎逃一样低头撞进了便利店。
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刁难,他只是回过身站在那,若有所思。
K先生几乎没有挑选,径直拿了最贵的一款:红色,装在透明的盒子里。
还真有点像节日里的礼物。
K先生摸了摸口袋,内心充满自责:希望生日礼物会让它好起来,这么匆忙,真是对不起。
便利店的店员大概会觉得奇怪吧。尽管出于本能的,仍然十分在意他人的看法,K先生的心情还是比之前好了很多,似乎也因为竭尽所能去完成一件事恢复了少有的信心。
马路上静悄悄的,连那些装运的货车都还没有到最活跃的时间。虫鸣格外清晰,他走过人行横道,穿过公园,脚步比平时的夜晚更加轻快。又吹过一阵潮湿的暖风,叶子抖着身体沙沙作响。
K先生听见背后传来噗叽的踩水声。
K先生继续向前走。
紧接着是硬邦邦的鞋底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K先生加快脚步,那双鞋的频率也变快,K先生放慢脚步,那声音也跟着舒缓。
然后突然消失了。
K先生停住了,他侧着头好像在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有什么东西蛇一样搭上他的左肩,一个男人趴在耳边用低沉的嗓音说起悄悄话:“你认出我了吧?”
K先生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地——太近了,近到不可理喻。他被深深的恐惧攫获,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喷薄在耳朵上的热气,肩膀上真实的力量感,K先生怀疑自己疯了,有人会说这不过是肾上腺素在称职的发挥作用,但他确实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证明下感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瞬,宛如重获新生。
K先生僵硬着身体慢慢地转过身,嘴角因为无法正确表达情绪神经质地抽搐。
K先生像只木偶机械地开合嘴巴,可惜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觉得肚子好像刮了一个口子,有点痒,有点热。
“唔……”
K先生闷哼一声,腹部火辣辣得刺痛。他低下头,红色像某种迅速绽放的花朵越来越浓艳,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迟来的剧痛已经开始从红色中心向全身扩散。
“你认出我了吧?”
高大的黑影逆着月光笼罩过来,匕首漏出寒光。
K先生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他想挣脱却握住了那只持凶器的手。透明盒子掉在地上,男人的手比他想象的凉。
谁?我应该认出谁?
要想想……再努力想想……
K先生的脑子一片混沌,身体抽了气的皮球一样变得软塌塌的,他的脚踝也马上要彻底丧失支撑的意志,膝盖几乎抵到了男人的腿上。
不行啊,还是没有想出来。
在脑袋里来来回回经过的人全都面目模糊,连一张清晰的脸孔都没有。
我真的知道吗……知道世人长什么样子……
K先生的头无力地垂在男人胸口。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我的伙伴。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毫不在意平稳跳动的心脏。
K先生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颗心脏,这是那颗心脏!这就是那颗陪着他的心脏!
沾满鲜血的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他像抓住了脱离地狱的绳索,艰难的再次直起身体,手指在男人的外套上留下攀爬的血痕。他终于揪住对方的衣领,K先生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伴随急遽流失的生命力显出一种面包似的干瘪。
男人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如同无情的神祗俯视着蝼蚁般的人生。
K先生仰着脸泫然欲泣:“是你……是你!”
男人散发出的气息变得更加冷硬,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试图拔出匕首。K先生明显感受到男人身体向后的趋势,他急切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不要走!请你……不要走!”
必须再近点!再近点才能听清!K先生倾身向前死死抱住男人,原本要离开身体的匕首顿时又深了几分。
“别走……求求你……别走……”
鲜血滴在透明盒子上,小军鼓似的敲打声让K先生想起了差点忘记的话。
他的右手拢到嘴边,好像生怕被别人听了去,嘴唇尽可能地贴近心脏的位置。
“生日快乐……”
K先生心满意足地趴在胸口,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噗通——噗通——
噗通——
-fin-
作者: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