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在清迈农场做志愿者 每个薄雾如云烟的晨间 我枕着木桩凳子写信。
歪果仁志愿者跑来看我的满页方块。一张张散在地板。他们一无所知而惊叹 像幼童围在铁匠铺对着老手艺人目不转睛。
我离开我的语言太久 像离开引力的水 一动不动。一个人在他国 胃和语言 比灵魂更懂乡愁。汉语不再具有音与义 不再存活于口舌。段篇章挨个崩塌 接着被风干的是词句。汉语 成了城墙上跌落的砖 只剩下字 沉默地躺于我看的书我写的文。这些字 是不会发声的昆虫 我端详它们像第一次认识 从触角肢节开始。
歪果仁们看见它们 便很高兴 像看见异域的经贴 不明其意却信其庇护。于是我扯下很多纸 歪歪斜斜写下爬进脑子的字 给他们:
“身心安处为吾土 岂限长安与洛阳”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
“海水是自由的 它走过许多神庙 才获得了天的颜色”
“我在路上 碰到年底 旧物皆已除去 唯路上所得之虱 仍在夏衣”
带着天使笑容的法国小女孩要走了 她爸爸让我写 关于梦。于是我试着把字聚成堆:
“有一个熟悉的梦 陪伴了我十余年。在梦里我是一个塑料袋 被风抛起。我没有意志 无法控制 跟着风飘过人间。我的眼底有衰老的城镇 人们在黄昏的阳台久坐闲谈;有安详的河流 我贴着它的粼光 经过芦苇石滩玉米地;有苍茫的树林 风把我托付给其中一棵 我挂在它肩上看重重叠叠浓淡不匀的绿 看烦了我要继续走 风不来 我气急败坏与树缠斗许久。”
法国爸爸问我何意。我知吾半天 磕磕绊绊:“it's my dream. In the dream I'm a plastic bag. ”
他看着麻麻几排字 半信半疑点点头。
有时我很得意 有时我看着字发呆。你们何曾知道我们拥有着什么。我们有上千种寂寞上百种快乐 光红色随手一捡就有二十余个:赤红 酒红 绛红 血红 猩红 桃红 朱砂红…名目不是名目 它们被使用的那一瞬 带来的不止是红色。我们从中看见山川看见虚实看见悲喜。汉字的城堡 幅员辽阔 我是迷着路呢 你们却在门外看着热闹拍手叫好。
于是我不解释了。直到最后一天 我收拾行李要走 留下随身带的古汉语词典 给和尚。那会是农场所谓的图书馆里第一本中文书。
在扉页我写给和尚:
世无可避 如鱼之在水。远海自持 如枯月照舟。
德国少年问我 我瘙耳挠头半天:“You can not escape from the world, like fishes can only live in water. But you can insist on yourself, like sail in the wild ocean and enjoy lonely moonlight shining on your boat. ”
他似懂非懂 顿了片刻 却给我说了关于他自己的许多话。我不爱回答 又看不下他心里的苦 最后一张纸片写给他:
“颓而不丧 潦而不倒 开而不垦 持而不执。”
然后花了一刻钟来解释这十六个字 用尽了会念的一切英语单词。他小心把那页纸夹在钱包 像孩子得到第一枚蝴蝶标本。
离开前夜 同他们一一抱别。他们用英语同我告别道谢寒暄祝福。他们未必会记得我 但那些看不明听不懂的汉字 来自古老民族的神秘符咒 落在他们的旅途。
所幸和尚不在。他若在 我必定忍不住伏地把心里那些字全盘哭出。留给他的书在地板 墙上是那面朴素的佛像 垂眼低眉 颜色旧线条薄 却自成庄严。
它不懂汉字 但我想它懂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