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红娟
永安城的秋,总比江东先浸了凉。才过白露,江风就裹着瞿塘峡的湿意,顺着城郭的缝隙往巷子里钻,檐角那串铜铃被扯得东倒西歪,摇出的声响断断歇歇,竟像谁藏在暗处咽泪,孙香倚在雕花木榻上,指尖还攥着半块江东米糕——是上月胞兄孙权派人跨江送来的,糕上的桂花碎早失了潮气,干得一捏就掉渣,倒像她鬓边松脱的珠翠,稍动便要坠下来。
她嫁入蜀地已十有三载。初来时见着蜀人碗里的红辣椒,总要蹙眉推远,如今却能就着坛里的泡椒,吃下两碗掺了杂粮的糙米饭;先前听刘备帐下诸将说蜀音,像听天书般犯怵,如今竟能拉着赵云夫人的手,笑着聊几句“后院蜀葵该掐尖了”“小儿织的蜀锦帕子真鲜亮”。可午夜梦回,枕畔绕的从不是永安城的江声,是柴桑港涨潮时“哗哗”的浪响,是幼时跟孙权在桃树下追蝴蝶,他摔在草地上时喊的“阿香快拉我”,是出嫁那日母亲塞在她手心的平安符——符上的红丝线被十余年心口的温度磨得发毛,她却缝在衣襟最里层,连洗浣都要先拆下来,晒干了再细细缝回去。
去年冬月,关羽败走麦城的消息顺着江风飘进来时,她正蹲在后院浇那株从江东带过来的茉莉。瓷壶“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清水漫过茉莉的根须,顺着石缝往四处淌,像她眼里止不住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她攥着湿淋淋的衣袖想,蜀与吴的梁子,这下是真的解不开了。果不其然,开春没过多久,刘备便点起大军东进,帐前的鼓声从白帝城传过来,震得永安城的窗纸“嗡嗡”颤,府里的仆妇们凑在墙角私语,声音压得极低:“江东来的夫人,怕是要被迁怒了。”
她倒不怕迁怒。怕的是那烽火连营里,有她江东的族人,有她去年还抱过的侄儿孙登;怕的是江那边的胞兄,夜里会不会也像她这样,对着江水盼一封平安信。那些日子,她天天扶着丫鬟的手,站在府门口的老槐树下,望着东方的天空望到眼酸。云絮飘了又散,归鸟飞了又来,却始终没等来一封江东的信。直到初夏,夷陵的风裹着败绩吹进永安城,说蜀军烧了营帐,退了百里,紧接着,孙权的信也到了——纸上没提族人安否,没问她在蜀地过得好不好,只寥寥数语:“蜀吴已绝,妹当自择归途。”
归途?她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回江东吗?她是嫁入刘家的妇,如今两国交恶,回去了怕是连孙家的门都难进,只能做个看人脸色的闲人;留蜀地吗?刘备兵败后便卧病白帝城,府里的门庭日渐冷落,往日常来串门的夫人小姐,如今见了她的府门,都绕着道走。只剩江风天天拍着朱红院门,“砰砰”的声响,像在催她做个了断。
入秋之后,她的身子便垮得快。夜里咳得厉害,常常咳到心口发疼,连坐起来喝口温水,都要丫鬟扶着后背慢慢撑。弥留那日,她让丫鬟取来那面陪嫁的青铜镜,镜面蒙了层薄灰,擦干净了才看清自己的模样: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眼角的细纹像被江风刻出来的,早已没了当年江东郡主的鲜活。她抬手抚了抚镜中自己的眉眼,忽然想起出嫁那日,母亲坐在妆台前为她梳发,木梳划过青丝时说的话:“香儿,嫁了人便是别家的人,可别忘了江东的根,别忘了家里的潮声。”
“根……”她喃喃念着,指尖从镜面上滑过,悄悄摸向衣襟里的平安符。窗外的江风又大了些,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缩成一团,像片被秋风卷得快要散架的枯叶。她拉过丫鬟的手,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纸上:“帮我……把那封信烧了,灰拌在茉莉土里;再把这平安符……埋在茉莉根下,我想陪着它,等着江东的春……等着江风再带些桂花来……”
话没说完,她的手便轻轻垂了下去,攥着米糕的指尖慢慢松开,碎糕屑落在榻上,混着淌下来的烛泪,凝成了蜀地秋夜里最凉的一抹白。檐角的铜铃还在响,江风还在往屋里钻,只是永安城里,再也没有那个攥着米糕盼故乡,对着茉莉念江东的孙香了。
第二日,丫鬟照着她的吩咐,把孙权的信烧成了灰,细细拌在茉莉的泥土里,又将那枚磨得发毛的平安符,轻轻埋在茉莉根下。没过几日,那株熬过了蜀地酷暑、又经了秋风的茉莉,竟在枝头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花瓣沾着江雾的湿意,在风里轻轻晃,像极了十三年前她出嫁时,鬓边插着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