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落流岚(一)

1、

“小姐,快点,快点,老爷来了。”丫鬟桂香冲进屋里气喘吁吁说道。

萧岚珠立刻收拾了桌上点心包起来塞到枕头底下,跳到床上扯开被子躺好,蒙住头之前还不忘抹抹嘴,擦掉嘴角的点心残渣,一边吩咐桂香:“快去把门关上。”

桂香刚关上门,就听院子门被推开,萧老爷痛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岚儿啊,你怎么还不吃饭,你是真要气死我吗?”

屋内萧岚珠故意有气无力却又清晰无比地说:“爹爹再逼我嫁,我就真的绝食饿死。”

“你呀,你气死我,相爷家有什么不好,哪里还能亏待了你?”萧老爷气的跺脚。

文姨娘赶紧上前扶住萧老爷,手里攥着帕子给萧老爷顺气:“老爷不要生气,二小姐只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天就好了,老爷是二小姐的亲爹,还能害了二小姐不成,您这么做也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早晚会明白的。”

“反正我就是不嫁,文姨娘要是看着好,怎么不把三妹嫁过去?”萧岚珠喊道。

文姨娘闻言一滞,手里的动作不由停下,转脸又带了十足的笑意向屋内说道:“二小姐身份矜贵,你三妹妹哪有福气能嫁相府。老爷也是一心为了二小姐好,您可千万别辜负了老爷和我的一片心啊!”

萧老爷也在一旁帮腔:“你姨娘真心实意为你着想,忙前忙后才求来这门亲事,你可别不识好歹。”

萧岚珠撇撇嘴,哼,当我不知道,那刘相爷家的公子,十足一个纨绔,包养外室眠花宿柳走狗斗鸡仗势欺人,恶事做尽,唯独一件好事不做,让我嫁给他,不过是看上相府势大,想拿我去攀附高门罢了。

萧岚珠躺在床上望着帐子顶,不耐地听着外面人说话,往嘴里扔进一个点心,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文姨娘只在萧老爷面前充好人,哪管萧岚珠的死活,萧老爷是个耳根子软的,结亲对他又有诸多好处,又怎会为萧岚珠思虑以后日子过得幸不幸福。

自从萧岚珠的娘亲去世之后,文姨娘掌家,萧岚珠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

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真真儿不错,萧老爷因与萧夫人是患难夫妻,且萧老爷的官也是因为萧夫人母家支持供养才能到如今,所以外面也得做个样子,卖卖深情人设,一直没有续弦,也没有把文姨娘扶正,文姨娘顾忌着这点,不敢对萧岚珠十分苛刻,却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不过是为了把萧岚珠这唯一的嫡女踢出府去,最好还能为她的一儿一女铺路。

想个什么法子破坏这桩婚事呢?萧岚珠想了半天,心头有了计较,任外面萧老爷文姨娘嘈杂错落的指责。因见屋内总不松口,过不多会,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停,人陆续地走了。

桂香扶萧岚珠起来,脸带忧色:“小姐,这可怎么办,能躲的过去吗?”

萧岚珠看着小丫头一脸愁容,手指点上她额头,笑道:“怎么,怕你家小姐我嫁不到好人家,耽误你找个好郎君?”

“小姐,”桂香红了脸,轻轻跺脚羞恼道:“我跟您说正事,您却拿我打趣,看老爷真逼着你上花轿的时候您怎么办!”

萧岚珠揽住桂香哄道:“好啦好啦,知道你是真心为我着想。放心,你家小姐我自有办法。”

2、

京城最大的酒楼,萧岚珠和丫鬟桂香都一身男装,萧岚珠手持一把折扇,悠闲地和桂香喝茶吃小点。

酒楼人去人来如织,跑堂小二迎来送往不停,尽是满脸笑容,满嘴吉利话,让来往的人心里熨帖。

肖岚珠坐在一楼中间位置,仔细听着周围人谈论京城八卦。

旁边一个年轻公子哥边喝酒边一脸猥琐地和同桌的人笑说:“听说了没,刘府的刘大公子定亲了,听说是个六品小官家的女儿,还是个小美人呢,哈哈哈……”

“呦,那咱们刘大公子可有福了,你们知道,”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多少京城贵女对他可是避之不及,也就那小官不顾女儿死活,非要上赶着他家结亲。”

又一人道:“刘公子最喜美色,一听那家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可不比窑子里的妞儿强了千倍去,况又是他家求着来的,哪有不愿意的……”

“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打断了他们正热烈的谈话,几人都朝萧岚珠看过来,见是个长相极清俊的公子,几人对视一眼,拱手向他道:“这位公子,方才为何叹息啊?”

又是重重一声叹息,萧岚珠脸上大是惋惜:“可惜,可惜啊。”

几人齐声问:“可惜什么?”

萧岚珠拢了折扇,故意瞅瞅周围,像是怕再有人听到:“几位兄台不知,相府要结的亲家,我却是知道一二的,恐怕刘公子是被骗了。”

几人兴致顿时高涨,忙让出个空位请萧岚珠过来坐,萧岚珠也不客气,大喇喇坐下,向几人招招手,头都聚拢过来:“我有个远房表亲,原来也是听说那家的女儿长得好,准备求亲呢,后来又作罢了,你们猜是为什么?”

几人都摇摇头,热切地盯着她,萧岚珠声音压得更低:“那家的女儿长得是漂亮,不过却一身的狐臭,她走到哪儿,哪儿就臭不可闻,满室熏香都遮不住,谁跟她在一块都被熏的满身臭气,没法见人。所以她家巴不得趁还没多少人知道这事,赶紧把她嫁出去。你们说,这刘公子是不是被骗了?”

“啊?”

“啊——”

几人脸上皆露出错愕表情,随即又一脸了然,原来如此啊——

二楼半掩的小窗前,一个人手里捻着只青翠琉璃杯,杯中红艳欲滴的西域葡萄酒,随着杯子倾斜转动而旋转,形成细细涡流。

这人有些苍白的脸上,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染上丝红晕,浓黑剑眉之下,一双眸子暗有光华流转,令人不敢直视。几人在楼下的一番举动言语,全然收于他眼底。

侍卫离班立在一旁,和他一起旁观了全场。离班见他家主子对此饶有兴致,开口说道:“这个年轻公子也是个多嘴多舌的,这么说岂不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以后谁还敢娶她。”

“错了。”那人温和中带着清冷的声音说道。

“啊,什么错了?”

“不是公子,是小姐。”

“小姐?啊,是小姐啊。啊?王爷是说他是个姑娘?”离班挠头,往楼下死盯了几眼,点点头。

颖王裴洛尘薄唇微抿,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刘端肃向来是个有成算的,他那儿子虽然不成器,想必也是早已查清对方家世品貌,岂会轻易叫人蒙骗了去。除非……”

3、

颖王从宫里出来就一直冷着脸,离班什么也不敢问,一路上只专心给裴洛尘烹茶倒茶,裴洛尘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离班递一杯他喝一杯,一路喝了十几杯,吓得离班不敢再给他递茶。

下了马车,裴洛尘脸色已恢复如常,离班搀着他向府内走,看着裴洛尘白如纸的脸色,心里忍不住一阵心疼。

他和裴洛尘一起长大,小时候的裴洛尘活泼好动,脸色红扑扑的,健壮的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大概是从郁妃娘娘失宠于陛下吧,颖王殿下几次差点魂归西天,京城年年都传颖王殿下就要不行了,从最受皇帝宠爱的小皇子变成如今无人问津且日子愈发艰难的王爷,这一路所受的苦和难,王爷从不对外人言。可作为这一路唯一陪他走过来的人,离班又怎么不知其中艰难,不心疼自家王爷呢。

裴洛尘坐在书房里,手握一卷书,已经一动不动看了一个多时辰。

离班在一旁发愁。

偌大王府,只有几个洒扫上的和厨房里的奴仆,连侍女也没几个,颖王虽年已二十,却尚未婚配,不是郁妃娘娘不为颖王操心,而是颖王一直想要到封地上去,可皇上却发话,要婚配之后才能成行,那些虎视眈眈盯着皇位的人,只要对他们有一点威胁,又岂会不插手监视,婚姻之事便是最容易安插人手的机会。颖王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又加放心不下郁妃娘娘,所以一直用各种理由推脱,拖到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如此寒夜,没有红袖添香,只有我一个大老爷们陪着,真是不像话。离班端着一碗参汤,暗暗摇摇头。

“王爷——”

“嗯?”裴洛尘没有抬头,一直看书。

“喝参汤。”离班嘿嘿笑了两声,端着参汤走到裴洛尘身旁。

裴洛尘依旧没动,眼睛盯着书道:“放那儿吧。”

离班见他还是不动,怕他看太久伤身体,故意拿话引他道:“王爷,最近咱们京里又出了个大新闻,一件新鲜事。”

“哦?什么新鲜事?”裴洛尘伸手端过参汤凑到嘴边喝了口。

离班见他有些兴趣,便接着说道:“刘相爷家不是给刘公子说了一门亲么,那刘公子一开始千情万愿的,后来听了些风言风语,说什么也不愿意了,非逼着刘相去退亲,可退亲总要有个缘由,刘家随意编了个理由搪塞,那女方的父亲是个从六品的京府推官,原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咽下这口气,可那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是刘公子嫌弃她有狐臭,竟然跑去刘府门口大闹——”

裴洛尘放下手里的书:“她胆子倒不小,敢到刘府闹。”

离班兴致勃勃笑说:“谁说不是呢,后面还有更大胆的呢。”

他故意顿了顿,看看裴洛尘,见他倾了身子细听,勾起了兴趣,便接着说道,“她一去刘府门口大闹,立刻引了许多人围观,刘相请她去府里说话,她拧着不去,说若去了府里头,她受的这天大的委屈可就没人知道了,刘相拗不过,说让她父母来,她又说这本是她的婚姻大事,父亲被气病了下不了床,她本就有罪过,如何还能让父亲再气上加气,她一个清白闺阁姑娘,无故被刘府说浑身狐臭给退了亲,以后不光她的亲事难议,还要连累家里的姐妹,这是妨了他们整个萧家姑娘的姻缘,这让她一个姑娘家还怎么活,让她萧家的姑娘怎么活。”

裴洛尘轻点点头:“说的没错,如她这般,确实以后怕是要孤老终身了。”说完又接着去看他的书。

“对啊,那刘相爷自知理亏,不好说什么,问她到底要怎样,王爷您猜,那姑娘怎么说?”

裴洛尘横了离班一眼,离班立刻识趣地接着说道:“那姑娘说,赔礼道歉什么的都是虚的,落在实处才能解决实际问题,女子以夫为纲,仰仗夫家过活,她既婚嫁困难,便是妨碍了她的生计,生计说到底不过是衣食住行,衣食住行到底还是要钱来支撑,所以刘相若真想解决问题,便须拿钱来解决,她一个小女子所需费用不多,一辈子也就十万两银子就够了。”

裴洛尘听到这里也不觉失笑,放下书道:“她倒敢狮子大开口,刘相没说她是讹诈?”

离班也笑:“当然,刘相怒斥她讹人钱财,那萧家姑娘却脸色也未曾变一变,反问刘相,刘家毁人一生怎么算。”

“你又未曾亲见,如何知道她脸色不变?”裴洛尘换了个舒服姿势坐。

离班把空碗放回托盘:“我猜的,一个小官之女,敢去丞相府门前大闹,有这胆量,定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王爷,您说是不是?”离班笑着回他。

裴洛尘点头笑说:“嗯,当得一个‘勇’字,也算准了刘相不愿落人口舌。”

离班也跟着点头,收住话题劝道:“您回来之后就一直看书,也该歇息了。”说着,收了汤碗而去。

4、

萧府,正堂,满室烛光摇曳,照的屋内明亮如昼。

萧岚琴正扎在文姨娘的怀里哭的梨花带雨满脸是泪。

只听萧岚琴呜呜咽咽道:“本来冯尚书家的小公子听闻我琴棋书画俱佳,缠着尚书大人要到咱们家提亲的,可现在却黄了,外面都传,说我也说不定满身狐臭……”说着又哭开了。文姨娘不住地拍着她后背安慰着她,说让她爹爹再给她寻门更好的亲事。

萧岚珠坐在对面椅上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别处不去看那对母女,两手扭着一只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

萧老爷坐在上首,以手扶额唉声叹气,一时听得烦了,没好气地斥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没见我正烦着的吗。”

萧岚琴不甘地抬起泪眼:“要不是二姐姐非要到相府门口去闹,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

萧岚珠像炸了毛的猫,立刻回怼道:“怎么就赖上我了?我这无端被人泼了一身脏水还没地诉苦去呢,眼看着以后是嫁不出去了,终身无靠,谁来为我做主啊?”

萧岚琴也不示弱:“若不是二姐姐去相府门口,闹得人尽皆知,叫人说我们家的女孩都有狐臭,还都状如泼妇,我和冯公子这么好的姻缘怎么会没了?”

“他既然信流言所说,却不信事实真相,那也不是良配,趁早没了倒是好事。”萧岚珠呛声。

“你……”萧岚琴气的满脸通红,说不出来话,从文姨娘怀里爬起来,对着萧岚珠就来要打,桂香吓得扑到萧岚珠身上挡着,身上挨了重重一下,痛呼出声。萧岚珠惊得站了起来,她没想到萧岚琴竟真下得去手,这一下若是落到她脸上,定然要肿起一个大馒头。

文姨娘也吓了一跳,这琴儿也太沉不住气了,当着老爷的面怎么能如此。

文姨娘平日里在萧老爷跟前都捧着让着萧岚珠,也绝不会让萧岚琴压过萧岚珠。此刻见状,忙起身跑过去拉住萧岚琴:“琴儿,你怎么这么糊涂,这怎么能怪二小姐呢。”

萧岚琴不依不饶,跳着脚恨声道:“就怪她,害的我和冯公子不能成眷侣。”说着眼泪汪汪又哭开了。

这边厢,萧岚珠怒气冲天要去打回来,被桂香死死抱住:“小姐,不要。”

萧老爷一拍桌子,怒声大吼:“好啦,别闹啦。”

萧岚珠萧岚琴都不服气地坐了下来。

萧老爷指着萧岚珠:“你这个逆女,退婚就退婚,他们是相府,我们能怎么着,你这么一闹,不光你们姐妹的名声不好,你爹我的官路也走到头了,你高兴了?”

萧岚珠努努嘴,没说什么。

萧岚琴见她挨了训,正自得意,萧老爷手指转动,指向萧岚琴:“还有你,你们姐妹本该一体,有了事情一致对外才是,你看你什么样子,一味指责姐姐,竟然还动手打你姐姐,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你在屋里闭门思过,让你姨娘看着你不准出来。”

萧岚琴一听关她禁闭,一时急了:“爹爹——”话未出口,就被文姨娘截住:“老爷说的是,琴儿正该杀杀性子,我会看好她。”

回了房间,萧岚珠拿药给桂香涂抹。

桂香背上斜斜地一道红痕,重的地方明显肿了起来。萧岚珠看了心疼不已:“是不是很疼?我轻一点。”

涂到红肿处,桂香不由身子一缩,萧岚珠的手也跟着一缩:“弄疼你了?”

桂香忙道:“我没事,真的。”

萧岚珠小心地给她抹了一遍药,又轻巧地给她穿好衣服,生怕弄疼她。

桂香感觉得到小姐对她的关心,心里感动不已。自八岁那年来到萧府,侍候小姐八年,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她知道小姐不愿意嫁给相府那个浪荡子,可是如今谁还敢上门求亲呢,着实叫人烦恼。

“小姐,你瞒着老爷去相府闹这一场,到头来,一点好处没有,自己名声都毁了,以后可怎么办?”桂香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道。

萧岚珠也一时无话,坐在桌前静了半晌才说道:“像我这样没亲娘的人,谁会真心为我的幸福考虑呢。”

桂香知道小姐又想夫人了,走过去抱住萧岚珠,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以期给她些安慰。

萧岚珠伸手抚上桂香手臂:“我爹爹虽还念着些父女情分,到底也还是以他和大哥的前途为要,我这女儿,如果能给他们些助力那最好,如若不能,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管我,我是好是坏,他便顾不得了。”

苦笑一声,萧岚珠接着说:“我有时倒有些羡慕萧岚琴,至少她还有文姨娘真心实意为她筹谋打算,她们还能母女相依,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

桂香紧了紧手臂:“小姐不怕,桂香一直陪着你。”

两人都无言,过了片刻,萧岚珠笑了起来,拉开桂香手臂,恢复平日明媚说道:“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毕竟,还得了八万两银子呢。”她笑对着桂香眨眨眼睛。

桂香紧张起来:“小姐,你说,刘相爷平白损失了八万两银子,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萧岚珠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特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事闹大,就是要把这事放在阳光底下,让他使不了诈,也不能对我们怎么样,如此,我们发生任何不测之事,别人都会怀疑是他们所为。刘相爷身居高位,定不会叫人拿住把柄攻讦他。”

“就算如此,小姐你在外的名声也毁了,以后可怎么定亲啊?”

萧岚珠晒然一笑:“我本就不打算嫁人,你看我娘,对我爹痴情如此,一生操劳,可最后落得什么呢!”

“我有娘亲给我留的嫁妆铺子,还有了这八万两银子,我们以后的日子总不至于过不下去就是了。”萧岚珠说着兴奋起来,拉着桂香数那几个铺子每年有多少银子,桂香无奈跟着数,她家这小姐啊,什么都自己心里有计较,也任何烦难都不让身边人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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