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天使叫平安

五年前的初春,我和宋阳在学校门口遇见平安。 我一直不肯相信平安是被人抛弃的,因为它向我跑来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圆滚滚的像一只脏了的雪球。

然而我们陪着它在原地等了很久,也并没有人来找它。北方的秋风寒意彻骨,平安冷得直打哆嗦。

平安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和宋阳,不停地摇尾巴。

我也可怜巴巴地看着宋阳,“收留它收留它。”

宋阳一叠声地拒绝,“不行不行不行。”

“为什么?”

“我妈说了,算我在内,家里只能养一个畜生。” “……”

然而最后宋阳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冒着被扫地出门的风险把平安带回了家。

宋阳的妈妈是个护士,有很夸张的洁癖。 别说狗毛,地上掉根头发她都能吃不好睡不着。

然而平安却顺利地被留下了,据说是宋阳姥姥的功劳。

她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看着怀里抱着一只狗的宋阳纳闷地说,“这谁家孩子,看着怪眼熟的。”这个问题宋阳每天都要回答一次,可他从来没有厌烦过。

姥姥不认识宋阳,看他怀里的狗却很亲切。伸手摸着小狗的毛,“平安啊,你跑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平安甚是会察言观色,颠儿颠儿地向宋阳姥姥跑去,摇头晃尾。 宋阳姥姥满心欢喜,给脏兮兮的平安洗了个澡。 全家人都惊呆了,洗完澡后的平安雪白飘逸很是俊美。关键是宋阳的姥姥,在这一刻她看起来无比正常。

宋阳酷爱摩托车,我也喜欢坐在他的车后座,搂着他的腰,把耳朵贴在他背上。 听风的声音、他得意洋洋哼着歌的声音,在我耳边混响共鸣。

然而幸福总是终止于最美好的时刻。 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撞击声,宋阳的摩托车撞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那个英俊清朗的宋阳, 对我百依百顺的宋阳, 在二十三岁这年,为他的人生画上了句号,他把生机留给了我,自己却走向了死亡。

我无法接受,明明只是闭眼睁眼之间,他已经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冰冷的墓碑。

我出院后去看宋阳的妈妈,她却把我的所有东西打包,连同平安一起丢了出来,她看都不想看见我。 我抱着平安坐在楼道里哭得天昏地暗,平安耷拉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爬在地上,不时偷眼看我。

那年夏天,我失去了宋阳,平安失去了家。

平安跟着我回到出租屋很不适应,我悲痛欲绝,自己都没饭吃,自然想不起来喂它。

我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一天,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它在我脚边绕来绕去差点把我绊倒。 我抬起手准备打它,平安害怕地趴在地上,偷偷抬眼望我,却不躲开。这副可怜巴巴的德行彻底惹怒了我,我歇斯底里对着它一顿喊:“你装什么可怜啊!你咬我啊!你不是狗吗!你好意思叫平安吗?你把宋阳还给我!”

平安一声不吭地听着我对它喊,把头低到了尘埃里去。

这种没有回应的发泄让我筋疲力尽,我最终没有打它,绕过它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发呆。 外面阳光明媚、生机勃勃,可我的夏天,寒意彻骨。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安静,平安站起来,跑到我面前,站在那里讨好地看着我,眼神无比纯真。 可我没理它,平安试探地看了我一会,突然一使劲,跳到了我怀里,然后把它毛绒绒的小脑袋靠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没忍心推开它。宋阳的死跟它没有半点关系,它还被我连累得没有了家,它有一口锋利的牙齿可以咬我,可它被我骂了以后却乖顺地靠在我怀里安慰我。

宋阳走了,可我的生活还得继续。 我找到了工作,每天朝九晚五,轮休制,哪天休息并没有规律。 可是平安却能清楚分辨出我每次出门是上班还是要去遛它。 它乖乖地坐在门口一动不动,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我,那说明我今天要去上班。 它摇头摆尾活蹦乱跳,在我腿边绕来绕去,那说明我今天休息要带它出去放风。

我租的房子在二楼,每天我一走到楼下,就听见它用爪子挠门的声音。 它的主要食物是狗粮,有一次单位吃午餐,剩了好多鸡腿,我带回家给它吃。平安叼着鸡腿激动的呜呜叫,奋力要钻进两个柜子间的缝隙。 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我露出了自宋阳走后的第一个微笑。 我抓起平安,把脸贴在它毛绒绒的身子上,止不住眼泪直流,“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你放心吃吧,不用藏起来,我不会跟你抢的。” 平安乖乖地一动不动,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两天后宋阳妈妈来找我,短短几个月,她好像老了十几岁。 她没有跟我寒暄,第一句话就是,“宋阳的姥姥不行了,要见见平安。”

宋阳的姥姥在宋阳死后都不知道难过,只是偶尔会问他妈妈,阳阳还没放学啊? 但是她每天都会问起平安无数次。该去遛平安了。平安的狗粮放哪了?平安躲哪去了? 也对,整天一个人待在家里,陪伴着她的,只有平安。

宋阳妈妈小小地动用了一下职权,我抱着平安溜进了病房。 宋阳姥姥的眼神浑浊迟钝,根本不认识我。

我却突然很羡慕她,有时候能够遗忘,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当平安从我的衣服里钻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神突然亮了。我摸了摸有些急躁的平安,轻轻对它说,“平安乖,去看姥姥,不要吵。”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一条狗哭,像一个人一样,隐忍地流着眼泪不出声地哭。

宋阳的姥姥走得很安详。 我帮着宋阳妈妈办完后事。整个过程中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靠的完全是我们一同爱着一个人的默契。 在最后,她站在墓地问我,“宋阳就在那边,你不想去看看吗?”

时隔三个月,我才第一次来到宋阳墓前。 我固执地认为,只要看不到他的坟墓,我就没有跟他告别,他不算离开。

我以为经过三个月,我已经把心情收拾的很好了。可是看到墓碑上宋阳微笑的照片,我才知道那道伤疤从来就没好过。 把结痂撕开,撒上盐,使劲揉搓,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以为我可以和宋阳的妈妈尽释前嫌,从此相依为命。谁知她却淡淡地对我说,她不希望再看到我,也不希望我再来打扰宋阳。从此各自安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回到家,我又独自一人坐在阳台的我椅子上发呆。已经是秋天了,外面落叶纷飞一片萧索。

不知要走过多少个四季,我才能不这么难过。

我没有看到平安,也许它也很难过。

看到它在病房对着宋阳姥姥落泪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它可能懂得这人世间所有的爱别离苦。

天光渐渐暗淡,华灯初上。这个世界现实到冷酷。不管你曾经历过多么刻骨铭心的难过,它都平静得一成不变。

平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用头拱我的腿。我低头看向它,它的嘴里叼着一个鸡腿,冲着我呜呜地叫。

那是好几天前的那个鸡腿,使它费尽力气藏到柜子间的缝隙里,却没有舍得吃。在我难过到无心去吃东西的时候,它却找出来送给我。

我笑着摸着它的毛,眼泪滴在它身上,“平安啊,我以后每天都给你买鸡腿吃。”

2

接下来的三年时间,我的生活都过得平淡无味。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牵着平安去跑步。

平安本来跟在我身后慢慢跑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人怎么能跑得过一只狗,追上它的时候我累得都快断气了。

平安跟另外一只狗在嬉闹。

养狗多年,我差不多也能分辨出一些狗的品种。 比如平安,是一只杂交无数次的产物,有着蝴蝶犬、鹿犬、京巴、博美的特征。虽然我觉得它雪白英俊,可在专业人士眼里,它就是一只一文不值的串儿。

而眼前这一只,一看就血统高贵,绝对是只纯种的约克夏。

就好像一个穷小子喜欢上了一个公主,穷小子的家长自然非常不好意思。

我忙召唤平安,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在狗界是更加不被看好的。狗主人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宝贝被一只杂种侵犯。

狗的主人从一旁走来,笑着对我说,“没关系,小七很少遇到自己喜欢的狗。”

他的声音很清朗好听,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人如其声,一个清新俊逸的男人。

他站在晨曦中对我微笑,“你好,我叫陈燃。”

没想到从那以后,我会天天遇到他,并且相处融洽。

宋阳走后这三年,我也遇到几个追求过我的男生,一生很短,忘记一个人需要太长时间,我再也不能敞开心扉去接受一个人。

然而陈燃不同,他从不跟我表明什么,只是像个普通朋友一样跟我相处。认识了两年时间,他对我也从来没有过任何超越友情范围的举动。

他似乎又不仅仅是普通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会不动声色地点我喜欢吃的菜,加班到太晚时他会到单位门口去接我,他对平安跟对小七一样好, 他从来都不像那些人一样好奇我的过去。

没有人不需要关怀,我也一样。

虽然宋阳走后,我的心好像塌掉了一块,可是陈燃却慢慢地一点一点,把它补好。

直到他跟我表白。我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拒绝,可是我说不出口。这两年时间,他修补好了我心里的伤口,并且慢慢在我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没有他的生活,同样会让我觉得缺失一块。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他说,“月月,先不用着急拒绝我。如果你仍然不愿意,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过,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

我没有回答他,我想听听我自己心里的声音,于是宋阳忌日那天,我独自一人去了墓园。

他永远活在二十三岁,可是我今年已经二十八了。 我看着墓碑上他微笑的照片,问他,也在问自己,我还能得到幸福吗?

风起云动,一个人脚步轻轻停在我身边,我看向她,表情歉然,“阿姨,对不起。”

五年前她说过,她和宋阳都不愿意再见到我。

这一次她对我却很和蔼,还邀请我去喝一杯咖啡。看来五年的时间够久,足以让她忘记对我的怨恨。

她问了我的近况,我如实把陈燃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说了一件让我无比惊讶的事。

原来宋阳车祸后说了一句话,她放在心里五年,时至今日才告诉我。 宋阳说:让月月忘了我,让平安陪她。

所以她当年才会对我那么冷漠,我以为她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而迁怒于我,却不知道她是为了儿子最后的心愿,在用冷漠保护着我。

如果我这五年总是跟她一起怀念着宋阳,如果五年前没有一个平安需要我照顾,那么我也许至今还沉浸在痛苦之中,也不会遇到陈燃。 原来,宋阳直到死,也希望我能够幸福。他不希望我因为失去他,就失去了幸福的可能。

宋阳和他妈妈,还有平安,都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一个用生命来保护我,一个把痛苦和委屈留给自己,一个默默相伴五年,我以为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它,却从未想过,它给过我多少安慰。

还有陈燃,他也是天使。

我不能辜负他们给我的爱。 一个阳光暖暖的下午,我和陈燃带着平安和小七到公园去玩。看着满地撒欢打滚的平安和小七,我心里安静而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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