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在华师读过一段时间书,那时刚从高中毕业,头一回到大城市。
我的宿舍设在学校西院。离西院不远,有一条铁路,铁道是敞开式路堑,沒有封闭,一到傍晚,我们常到铁路边上散步。
落日余晖,晒落在黝黑的铁道上,长长的铁轨拉长了秋天的痕迹,弯弯曲曲的,好像一直能延伸到天边。我行上铁路,两只脚交替的走在一条轨道上,摇摇晃晃的,就象那摆动的心情。秋风起兮,有一阵凉风吹来,我伸开双臂,尽情拥抱这一刻的凉意。
往前走,会经过一个临时的小小的站台,两边是铁路职工的宿舍楼。说是站台,其实也只是为了职工坐车方便,而在土坡上用水泥磨平了一块空地而已。走到这里,我会静静的坐下,把玩着路边的小石子,想象着远方的风景。
偶尔,会有一两个行人,也会有恋爱中的男女,手牵手在枕木上嬉戏,阳光把他们的影子重叠。
经过这条铁轨的火车似乎不是很多,偶尔鸣过一声汽笛,从身边唿啸闪过,想站起来躲下火车带来的这阵风,又终于还是没有动。
火车绝尘而去,思绪也好像随着火车到了远方。火车要开往何处,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黄昏的落霞中,铁轨依然安静,没有声响,没有温度。
我的心在冰冷中趋于平静。我突然发现,在这喧闹的城市里,我与别人的世界就象铁轨一样平行着,我的铁轨,竟是如此寂寞。人生的列车,只要开始,就沿着预定的轨道疾驶,想停也停不下来。生活和命运,怎么是我可以抉择得了的呢?纵是心里有着梦想,日日想着去远方,还是无果。
只有在寂寞的时候,来看看和我同样寂寞的铁轨,让心底的梦随着它去延伸……
睁开眼睛看世界,这时,我在北边的一个空军基地服役,无独有偶,在营区后面,居然也有一条铁路。
听着熟悉的火车鸣笛声“咔嗒咔嗒”从耳边响起,不远的军人礼堂不时传来悲壮的歌曲,我跟着轻轻哼唱:”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不自禁的便湿了眼眶。
生活走走停停,人生转眼已秋。
这日我乘车北上。
北国的春天已是久违,少年早已不再年少,我特意选了绿皮火车,慢悠慢悠地,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遥远的青春年代。
夫人送我坐车,路上搭了一句,送你上车后我去趟芙蓉寺,给老妈烧些紙钱。才想起今天竟是岳母七七。不经意的一个巧合,愿岳母在天有灵,保佑我此行顺利!
岳母和岳父去世时,均已80多岁高龄,俩人离世相隔半年,在世时,仍能独立生活在一起,可说是很不容易很幸运的事。
当然这种独立,说不得是全然能独立,儿女们会轮番上去照顾。岳父后期烧菜,盐放了没放,或是饭吃了没吃,都时常忘记。有段时间每日守着块菜地,指责邻里老来偷菜,这可是我家三姐种的云云,较真的样子,殊为可爱。他竟忘了,三姐远嫁广东已有二十几个年头。
岳母患的是类风湿,平常一手拿手杖,另一只手需要扶持才能开步走,老岳父便成了她另一根拐杖。老岳父一不行,老太太火急火燎,“老头子、老头子……”的呼声不绝于耳。老头子这个称号变得十分热门,只是这种热门,仅仅是成为拐杖的热门。
后来岳父真的走了,常听老太太自责,我真的忍不住啊,我拍桌子,摔东西,把自己心爱的,每日使用的不锈钢饭碗也打成了残废,凹陷下去一大块。我是控制不住啊,老头子,你不要怪我!
之后的一日三餐,基本靠大哥送来。菜、汤、饭,原是比年迈的老爷子做得好,加上水果与零食,真可说十分丰富了。可是老太太念着老爷子的好,身子如江河日下,一日不复一日,脾气更为暴躁。
有时在想,老爷子这得要多大的耐心,多大的精力!这长久的折磨,岂是一个人能忍受得了的?可是岳父从来不发脾气,耐心的受着,撑着,撑着他的病体,撑着这个家中所有琐琐碎碎的家事,临终还不忘问:你妈吃了冇?
她们活的太老了!人要健康长寿,可是我的岳父母,长寿却不健康。老太太病痛缠身,几乎病卧二十年,而岳父也到了早晚不分,饥饱无知的地步。
一个人老了,既可怜,又觉得自己可厌,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她不想把这包袱抛给别人。那个所谓的别人,又都是自己挚爱的亲人。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解脱?什么时候才能松上一口气?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耐心地等待,静静的等待,等待自己末日的到来,然后与世界招招手,闭上眼,两腿一伸从此百事不管,那时候,才算真正解脱。
因此,当夫人几姊妹嚎啕大哭时,我十分平静,直到小舅子赶飞机回来。
小舅子没赶上送岳母最后一程。因为忙脱不开身,于是委托家人好好护理,平时出差开会,备了行李,一旦有不侧便立马飞回,不曾想进屋见母亲已躺在冰棺,竟不自禁哭晕了过去。我猛一惊觉,原来这就是肝肠寸断。
出发前小儿问我,阿公阿婆咋办?
是的,走那么远,我爸我娘怎么办?
他们一直要强,不管多么艰难,都忍耐着,压抑着,不愿轻易向身边人求助。可是,老之一字,却让人骨头硬不起来,腰板也挺不直,这是一个沉重而可怕的字眼。
人老了,不会再做美丽的梦!昔日的雄心,也都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叹息!
从此,生活因陋就简。事实上,他们的生活一直既陋又简。近些年,凡毎餐烧饭做菜,夫人必备细食粗粮。细食就老人口味,我们则拣粗食独吃。且炒菜之后,再烧上一壶热水,吃完饭,给老人倒上。
父母在不远游,我实在盼着调转车头,回去守候老人。
人生,不就像一场单程旅行,一路走走停停,人上人下,走过的是时间,留下的是故事。
前些天夫人哭着说,我没爸没娘了。我安慰,我爹娘就是你爹娘,他们疼你!
事实上,原本就是。
站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中心,海风翻卷着波涛,父亲温热的骨灰在我的手心里,洋洋地洒落在无边的海里。我一边与父亲说话,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
父亲走后的这半年,脑海中时时浮现他的身影。在厨房做菜的时候,抬头就好像看到他,像以往一样散步归来,冲着我笑一笑。然后走进家门,一起享受平常的午餐
生活还在继续,只是父亲退了场。亲情是人生中一场爱的接力,你迎接我来到这里,我又在这里将你送别。三十二年,时光太短。余生漫漫,思念无期。
谢谢你成为我的父亲,愿有来生,你还是那勇敢无畏的阳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