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宜
不知不觉,已经是盛夏时节,天津的街道,建筑,无一例外都被烈日染上一层炙热的光,火炎炎映照着万物,仿佛是知晓热量无止境似的,便都肆无忌惮绽放着生命的能量。
国文课的教员杨歏似乎很喜欢眠茵,上课的目光一直在眠茵附近追随,他前段时日一直在给同学们讲新诗,有新月派的徐志摩,很时尚现代的一个诗人,讲得兴起,便会朗读他的代表作,饱含深情赞美。还有朱自清,他的春眠茵很是喜欢。
而对于沈尹默,眠茵最喜欢其中一首诗,特意寻了他的诗集一笔一划摘抄下来。
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读着读着便也觉得冷凄凄的寒似的。
眠茵也曾尝试写了一些现代诗,不过是些涂鸦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倒是馥馥,幽幽念着,“天边有云,路边流淌的小溪,相互映照着,便仿佛是此生了……”
眠茵打趣,“几日不见,馥馥已经是一位诗人了。”
白馥馥有气无力,“不是说,诗歌来源于忧伤么,今儿个倒是有几分相符。”
眠茵扒拉馥馥耳畔凌乱的鬓发,说,“馥馥,我听说你母亲打算把你送出国念书。”
白馥馥黑裙下摆在风中轻飘飘晃动,拂过一阵风,却也是燥热,“眠茵,不是我一人,还有赵家公子赵蓟霖。”
“南京警备署司令家的三公子吗?”眠茵记得是有这么一户赵家。
蒋司令的嫡系部队,隶属中央的直系军官。
家世很是渊源。
“嗯,也就三个月后。”
眠茵握住白馥馥的手,那里柔软却又一片冰凉,“馥馥,我舍不得你。”
白馥馥习惯性的眯着眼笑,“哎呀,怎么说的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她抱抱眠茵,“大不了,我也可以给你写信,相当于我们一起游历世界,一起求学,见识不同的人生,领悟不同的意义,或许于我而言,也是再好不过的。”
眠茵拾了眼笑,“总归是我安慰你,怎么到头来成了你安慰我。”
白馥馥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的天空,一丝丝日光脉络如干冰般清晰分明,她半仰着头,“眠茵,你总归和我,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眠茵终究是没弄懂。
眠茵只知晓,馥馥不再在地理志课上发言,也没了当初的积极,倒是那个老师,讲课间目光貌似不经意流连在馥馥身侧,眼中意义绵长。
下了课,不知谁在外面喊,“顾眠,有人找。”
眠茵满腔疑虑,一走出来,霎时呆住,不就是上次那个人吗?
孟筠玠看着眠茵半步不动地立在那里,似乎连堵塞了拥挤的通道都还没意识到。
他上前几步,隔着窄窄的走廊,隔着人群用肩膀挡开人群,把她禁锢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腾出手来把她拉到道路的另一端,眠茵腾的红了脸,只喃喃道,“你……”
话未完,这边孟筠玠也是发声,“你……”
二人竟是出奇默契。
又是一阵沉默,眠茵忍不住抬起眼帘偷偷打量他,孟筠玠精神气质都是极出采的,在梨园他的风姿也是有目共睹的,昆曲小生不同于旦角,虽要求清秀俊雅,但是仍然有着硬朗挺阔气息,两种不同特质糅合在一起,便也是极致了。
“顾同学,请问看够了没有?”孟筠玠懒懒的一句霎时让眠茵臊得什么似的,他似笑非笑盯着眠茵笑,也不恼。
“哪里在看你,我只是还没想明白。”眠茵红着脸弱弱的辩解,仿佛怕他不信,又仿佛不肯承认自己每每在他面前出糗,音量也抬高一分,“倒是你,怎么知晓我在这里念书,怎么知晓我的名字?”
孟筠玠戏谑挑眉,用嘴努努眠茵的校服前襟示意,眠茵循着目光看去,才发现是一方极小的校牌,上面刻着天津女子中学的字,上面还有她的姓名,教室。
如此详细,倒也不奇怪了。
倒是他,却像是等着看她的笑话,眠茵有些气恼,下意识咬唇,“这位先生好眼力。”
淡淡的语气半含着不满,孟筠玠双手环抱胸前,“我不叫这位先生,那位先生,我叫孟筠玠。”
他凑近她一分,高大的身躯压下来,携裹着淡淡阴影,日光稀稀疏疏淡了下来,拢严手掌便也能从中漏出些许,微微刺目。眠茵只听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似的跳的厉害,她下意识皱眉,眼前有道银光闪过,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闪亮的光。
是爸爸送她的那条手链。
眠茵欣喜接过,眼睛也泛起了细碎的光芒,好似璀璨的星光,她还来不及道谢,便听见耳畔一声,“对不起,舫仙还小,太不懂事。”
孟筠玠在一侧静静看着,眼里幽深难辨,就好像阴影离得久了,便再也照不到日光的痕迹。
“该是我谢谢你,这条手链对我有十分深刻的意义,我以为再也找不着了,还好,现在可以再次拥有。”
孟筠玠点头,他一身长衫飘逸素净,没了唱戏的华丽油彩,更像是接近凡世,不再那样遥不可及。
他不再说什么,对眠茵点点头,转身提步欲走。
“哎,孟先生。”眠茵对着他喊,前方的脚步渐渐停住。
“今天我请你吃饭。”孟筠玠眉目依旧淡淡的,露出一个极缓的笑,眠茵看见了,对着他,也是笑得一脸开心。
眠茵找了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饭店,价格不贵,食物也好,眠茵点了一道又一道,时不时给孟筠玠推荐,这边的松鼠桂鱼是一绝,很有苏南的味道,碳烤八爪蟹配上独家酱汁咬起来吱吱冒着香气,便仿佛不负此生了,还有酥软可口的桂花糕,蟹黄小汤包一定要趁热吃,那热热的汤汁从口腔一直流淌到肠胃的感觉真是好……
孟筠玠便也听得入迷了,再吃时回味,眠茵连忙问他怎么样,他闭了眼,便也感叹,果真好吃,眠茵便高兴的什么似的。
知道他们唱戏极为爱惜嗓音,素日饮食都是严格要求,规矩繁多的,她特意在心底想了又想哪些鲜美好吃又不伤音腔的,有些东西是她想给他推荐的,又不得不放弃,她有些沮丧,看他在浅呡一口清茶润嗓,她在心底想,日后也是有机会的,不必这样着急,这样想着,便又好了许多,只对着他笑,“筠玠,这里的茶水也是极好的,你且尝尝。”
他对着她淡淡笑,眉目硬朗,复又细细品,细细尝。
眠茵欢喜的什么似的。
仿佛不觉得筠玠叫着那样亲密有多奇怪似的。
吃完饭,他们一起去了天津老巷散散步,沿着绿荫缓缓步行,也不觉得多么燥热,四周有张贴各种戏画贩卖的,有制作糖人的,用滚烫的糖汁浇灌得十分粘稠,再经手艺人娴熟的上下摆动,变出一个个猴子,大象,孔雀的造型,眠茵从来没有见过,她惊叹着,眼神里流露出渴望神色,孟筠玠便挑了一个小白兔的糖人给眠茵,眠茵拿在手中半天不舍得吃掉。
前方是土地庙,连着几日有庙会活动,锣鼓喧天十分热闹,踩高跷的人脸上涂满五颜六色的油彩,那宽大的戏服袖袍一甩,行云流水般讨得满堂彩,眠茵便也忍不住鼓起掌来,只是那一个涂着狰狞黑的面孔突然靠近,眠茵吓了一大跳,孟筠玠把她拉住,护在身旁,他的身上有着一股淡淡兰草清香,若有似无飘散在空中,她吸了一口空气,便也蕴满了熟悉的味道,噗噗跳动的心方才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