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河的边上

日暮来得时候,我正把落在地上的一片怎么都捣鼓不起来的树叶,终于扫进箕篓里。

      他不知道凡人的单薄面对他不堪一击,是多么不满意。门前的灰尘开始股成一团白气弥散在空中,我的扫帚浑体发烫,连同我的手也不自觉地放开,皮肉还是在跳动。

      这个顶天的日暮竟然有求于我。

    当我用“匍匐”来形容他在我面前的姿态,我内心的狂喜占了大半。

他开始发声了,苍老,干涸,如同峭山中的某个峒里按大致印象擦木头燃起第一缕光芒照亮黑暗的声音。感觉他也是有喉咙的,像泉管里的水,咕噜咕噜流出,以光的形式蒸发。

“我快不行了。”最后一个“了”字他用了轻音。

“你认识我吗。”

“我担心村庄里的人。”

“你还好吧。”

“他们依我而活。早上我出山他们就起来,夜晚我下山他们也就睡去。有时干完农活他们擦脸上的汗水,抬头望着我,说,‘天气真好’。”

刚才的问题他一个没答,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他的事。

“我不求你能干什么,只是我想跟你说说话。”

然后,他就转身离去。褪去最后一丝光芒的时候我暼见了他影子一般的尾巴。

      很庆幸,在他如此近距离接触我时,我的皮肤都未曾有开裂现象,我体质太好了。

      正是那天我才见识到那个村里的人。村里的人,一个可以用放大镜放大的无数的贬义词。这四个字读起来就被带上某种气质,会让人联想到仁慈,和蔼,淳朴。他们黝黑焦黄的皮肤,缺少水分的嘴向你开口说话,伪饰内心的想法,让你错以为这世界的好人又多了一个。只有当真正危及到自己生命的时候,他们的原形终于按捺不住了。

    日暮把他的长尾收去,缓慢移到山后。世界能够握紧的最后一把光终于泯灭于地平线。于是人们开始惊呼了,“太阳呢?”“现在才三点。”“没了?”“啊。”“喂,你瞎啦,踩到我的脚了。”“哐,你把我水壶碰倒了。”嘈杂,混着无数嘴皮子吐出的听不清的语句。下午三点的黑夜里,用聒噪撞击聒噪。中途有人撕打起来,血腥味弥漫。

      在这场混乱中,通常人们会把自己的疑惑,惊慌,不知所措以愤怒的方式提出,并把他们施之于旁人,但总有一个人,此时会站出来,成为领导者。

“听着,伙计们。现在太阳不顶用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怎么解决问题,他死了我们还不能死。听我说,藏书阁里的书,烧十本,就能唤醒太阳一次,延续几天生命。我提议大家,干脆去烧书吧。”

    死马当活马医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就同意某些看似荒诞的做法。比如,现在村庄的人静了将近五秒,碰倒水壶的男人停止了嘴上的斗嘴,他们用这五秒的时间权衡了藏书阁的书和自己余生的重要,结果不置可否,谁不希望自己好一点。

    藏书阁是位于北麓边上的一间房子。建造十八层,内置环形长廊,每层楼只有一盏灯,灯油延续时间很长,每年都会派人定期滴加灯油。从外面望去,里面灯火通明,使人不由地生出一股必须双手奉承的神龛之物,尾随而来的,是一不小心打碎的畏惧和神慌,宁可在田地里守着半年才圆满的收成,也唯恐踏入一步。

    他们看好了北麓一棵幽密大树旁三四米的地方。人们就开始抡起锄头,在土里刨,这棵大树太碍眼,顺便也把它给刨去,刨出好一个深约两米长坑,里面蝼蚁蚯蚓吓得前仆后继窜出来。一部分人负责搬书,他们先照领导者所说十本,碍眼的大树被截来来生火。果然,太阳被唤醒,只是光太衰弱,还能看见他身后的尾巴若隐若现。

可是人们开始欢呼,因为自身的力量假使

他们开始不断从藏书阁里拿书,第一天试了十本,维持一天,可后来十本不行了,翻倍,维持的天数才勉强撑过半天,后来不得不用更多的书本,合着一起烧,直到最后没了。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找上我的。

他们来的时候,旁边的妇女护着我,“嗳,你们干嘛啊。他就是一疯子。抓了没用。”

她被一个粗暴的男人强硬的手一把拧开,趔趄扑地。我想起她今早问我头簪上的花漂不漂亮,她扬起的弧度好似回到二十岁。

他们用书烧掉换来日暮的一口喘息,与我在藏书阁里饱览的知识或许沾染上了同样的效果,就这样轻易地划上等号。

      被捆着上路的时候,他们对我的顺从感感到异常疑惑,其中一个平民踢踢我的肚子,“喂,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知道你会死的吗?”,他看我没有一点动容,又加强语气强调,“你会死的啊!”我没说话,我知道我一开口他势必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尽情辱笑我,他手里拿着木棍朝我肚子里戳,我觉得我嘴里的那块舌头变咸变大了,但我就是不愿张开嘴。

我看见他啐了一口,“疯子。”,加紧了按压的力道。

    火原来是这样啃噬骨头的,如果你经历过就一定能体会我接下来的这种感觉。你把他比作蝼蚁在蛰你,可筋络承受不起尚能把持的高温,劈啪劈啪一截一截断,人性本能的痛异乎寻常,狰狞的脸揪在一起,四肢欲缩回却无计可施,喉咙仿佛被匕首割开,土穴外的人都目光如一,你却偏以为是他们在发笑,寒碜的空气促使这场疼痛越来越强。

        这种例如用烈火在烤炽的时间无疑是一场煎熬。可而后升起的光,我确实没有摸清这个光是从哪来了,好像是山背后。可这比以前任何一次燃烧发出的光都来得生猛。真的是我的原因吗,我最后一次垂下眼来时感觉整个身体都万分轻盈,还感受到了日暮拖着他的尾巴在我面前匍匐的样子。记得藏书阁里第五层编号107的位置,放着卡夫卡的《变形计》,里面有一幕是格力高尔变成甲虫爬上窗户张望,他在张望不可捉摸怪诞的生活吗。而我突然想到这个情景,是因为我也想张望吗,那我所张望的,就只是眼前的火了吗。

    这世人敬仰的太阳,尼采照亮的那个太阳。

有人说,“看。重生的太阳。”

“终于成功了。”

“太好了。”

“疯子这点儿倒有用。”

他们欢呼又一个光明的时代被他们造出来。他们是绝无仅有的聪明的人。

  太阳倒下去的时候,众生混乱。因为维持的时间不过三天,这比最开始设想的永久相差甚远,大抵的失望如卷风袭来,还有一个事实,藏书阁里的书没了,疯子没了。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领导者突然不发声了。人们开始挤兑他,“怎么办啊。”“你说话啊。”

“不管用啊。”那个领导者最开始凭着自己以前砍柴时无意捡到的一本书上有这个“烧法”,就随便胡诌了这么个想法。碰巧成了,百姓都很拥戴他,这种拥戴的感觉他从未有过,竟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胡诌。现在人们跑来问他怎么办了,他却恨不得钻进那个土穴里,一把把自己给烧掉。

    人们颓丧地坐在地上,举目四望,周围的沉寂与此时的黑暗,一起融进他们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们如果没有烧掉那些书,而是老老实实地阅读,他们就会找到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外面的人会进来,给他们带来光明。

要是他们不是把书烧了,而是拿来翻阅。他们就会知道,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村庄,村庄的当年,我藏在书阁。

因为这天我走在这条河流旁,我想起流言沸沸扬扬起来的样子,像雪花,像跳蚤。新一届的人来了,他们说这条河流是后来才上来的。最开始地面是还未开荒的土,人们不知道这条河有多深,有多少被埋葬的书籍,可能这条河被污染过。书籍上脱落的签字掉进河里,淌成河流,可这条河却是黑的,就像甲虫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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