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村东头有个傻女人。
白天端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来往的人,时不时嘴里发出一阵傻笑。
到了晚上,她便在村里乱逛,从村南到村北,村东到村西。夜里漆黑一片,她也不用打个灯笼什么的,倒也瞧得见,虽是傻子,眼睛却很好使。
她经常会从我家窗外走过,一边走嘴里一边嘀咕着什么,我听不懂。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爬下床,去找奶奶。
“奶奶,我怕。”
奶奶会慢慢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和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我们总会讨论起那个傻女人,与其说是讨论,其实是拿她说笑。
茅房强最笨,上课的时候,老师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老师当着大家的面,笑话他是傻女人家的儿子。
听到这话,茅房强哭着回家,闹着离家出走,因为老师说他不是他妈亲生的。为此,他妈气势汹汹地到学校去找老师说理,吵得凶了,老师脱口而出:“不识字的臭娘们!乡巴佬!”
老师也忘记了,他也是农民的儿子。
这一骂戳到茅房强她妈心里去了,她气得回家把茅房强毒打一顿,这也算合理宣泄情绪,转移法。
以此可见,傻女人被村里人嫌弃的程度,谁都不想与她粘上半点关系。
该死的是,每次放学回家,都要路过她家门口,在这段路程里,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
其实回家还是有另一条路,那条路更可怕,会经过王书记家的院子,院子拴着条大狼狗。一有人它就叫,好像要吃掉你似的。王书记的政治作风应该就是从它身上学来的,对村民凶狠,对主人温顺。
斟酌之下,生命危险和精神摧残,我们选择了后者。
傻女人好像对我情有独钟,每次我路过,我感觉她都有扑上来的冲动。
果不其然,某次因为我的懈怠,我跑得不够快,被她抓住了后头的书包。
“救命啊,救命啊。”我朝着前面跑得最快的茅房强喊,他也不敢回来。
“你……你把书包脱下,不要了。”茅房强远远给我支招,和我隔着的距离得有十米。
患难见真情,茅房强太小,不懂什么是情,我可以理解。
于是我甩开膀子,两只手从书包的背带里逃脱。
书包丢了,我也不敢跟家里说。
晚上,傻女人果然又在我家窗外转悠,透过月光,我看到她手里隐隐约约提着个什么东西。
不知怎么,我的胆量突然变得不一般。
好奇的我,贴着窗户看,终于看得清楚,她手里提着的是我的书包。
她也看见我了,一个劲儿地冲我笑,我突然觉得不那么怕她了。
她把书包放在窗台上,冲我摆了摆手,那是再见的姿势。看来,她也没那么傻嘛。
我悄悄下床,去拿回书包。
书包变得很沉,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大把的红豆,我洒得满床都是。
刚才对傻女人的好感一下子全崩塌了。
傻子就是傻子。
细心的我突然发现,本来开了线的背带,被缝得牢牢的,线头是新的,是傻女人缝的?
说实话,这手艺比眼花的奶奶好太多。
看来,傻女人并不傻,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在心里乐开了花。
我觉得她喜欢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茅房强,他捧腹大笑,说我胡言乱语。
我得向他证明。
路过傻女人家门口的时候,我拉住茅房强停下,没有像往日一样逃之夭夭。
“你看,她冲我笑呢。”
“你看她对谁不都是笑呢?傻瓜!”
说傻瓜的时候茅房强朝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他大概是乐得起劲儿。
傻女人瞧见了,立马变了面色。
搬起凳子朝我们走来。
“我怕。”
高我一个头的茅房强躲在我后面战战兢兢。
傻女人的目标的确是他。
一巴掌下去,茅房强的嘴巴被傻女人扇得肿了半边。
我在一旁直乐呵。“你看,她喜欢我吧,谁让你打我。”
傻女人喜欢我。
所以我越来越喜欢傻女人了。
从那以后,茅房强不愿意再和我走一起。
我一人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冲我招招手。
我小心翼翼地进去,看见她盛了碗红豆粥,端过来,要我吃。
那碗沿口黢黑,又破了块角,我不愿吃。
“不吃。”
我冲她摆摆手。
她的面色忽然变了,这我见过。
害怕她打我,我只好妥协。
“没筷子啊,怎么吃?”
我表示无奈。
傻女人听懂了,在门口的树上折了根枯枝,递给我。
“吃,吃,吃。”她一个劲儿地催我。
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我狠不下心辜负她。
吃就吃。
她见我吃了,便抱着我满足地笑。
和傻女人接触久了,我对傻女人的经历越来越感到好奇。
大人们聊天的时候,我从中听到些苗头。
傻女人是被他丈夫打傻的。
我开始心疼起她来,毕竟她那么爱我。
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村里头有人家办酒席,酒足饭饱后男人们去玩赌钱,女人去看着男人赌钱,女人制止不住自家男人输钱,只是能在自己的亲眼见证下看到钱是怎么一步一步没的,总比一下子收到破产噩耗便于接受。
我不感兴趣。
坐在床上,想着等着傻女人路过。
我锁上门,悄悄跟在她身后。
辨认了半天,终于听清楚她嘴里念的是什么了。
“阿郎,你来吃,我给你煮的红豆。”
她怀里抱着半麻袋红豆,一边喊一边往地上撒几粒红豆。
我想起之前书包里,就是让傻女人洒满了红豆。
“阿郎,你来吃啊,我想着你呢。”
“阿郎……”
她喊啊喊,语气哀怨又彷徨,我真心疼。
“阿郎是谁?”我忍不住问她,暴露了自己。
她听到声音,回头望见我。
忽然就笑起来,扔下麻袋,跑过来抱起我。
“阿郎,我的阿郎。”
我的头被她挤在怀里透不过气,原来我就是他的阿郎,我就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
她领着我到她家里,把房门关了。
“脱…脱…”她一边说,一边对我动手动脚。
“脱?为什么要脱。”我表示抗拒。
“脱,你脱,我也脱。”她见我护着身子,自己主动脱起了衣服,一直脱到她白白的身子全都露出来,只剩下上下两块布遮着。
咚咚咚——咚咚咚——
屋外传来一阵阵不停歇的敲打声。
“快开门,死女人!”
她突然慌张起来。“是他…他…他回来了。”
“谁?”我问。
她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嘘——”
傻女人把我扔进了衣柜里,要我不能出声。
我怕她打我,也就随了她。
透过缝隙,我看到个满脸胡子拉碴的男人进来。
“死人!你搞什么搞这么久!”他一边揪着她的头发一边骂,一直把她揪到床上。
然后把她身子扒得精光,那两块布也没给她留。接着就骑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地撞她。
傻女人反抗不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听着我真心疼。
我想救她,可是我也怕。我打不过茅房强,茅房强打不过傻女人,傻女人被胡子男人欺负,这么算,我又怎么能救到她呢?
傻女人的确是被她丈夫打傻的,我亲眼见到。
“我想去救她。”我想让茅房强帮忙,我们俩一起,应该打得过胡子男人。
“我可不去,我连傻女人都打不过。”
上次的仇茅房强心里还记着呢。
他可真小气。
那天晚上,等了好久傻女人也没有路过我家。
我有点想她了。
于是我决定去她家找她。
在她家的窗前,我又听到了傻女人凄惨的叫声。
我从地上搬着几块砖垫在一起,然后踩上去朝里看,窗帘破了个洞,透过洞,那个男人又把傻女人压在身下,她看来很痛苦,我默默流下眼泪,我恨自己太弱小,不能保护她。
我从砖头上下来,把那几块砖拾起来,然后狠狠地朝她家门上砸去,以此来表示我的愤怒。
胡子男人听到声音,出来开门,骂道:“谁?谁干的!他娘的!”
这时候,我已远远跑走。
后来,傻女人晚上很少再出来。白天的时候,她依旧端个凳子,在门前坐着,望见人她就笑。
某一天,她把我拦住,要我进她家里去。
“不吃了。”我冲她摇头。
“不吃,不吃。”她对我总是笑嘻嘻的。
原来她是让我教她写字,她说她想给她的阿郎写封信。
她的阿郎不就是我,我想她又变傻了,哦,她本来就是个傻子。
她每天只问我一个字,这样我也不会知道她信的内容。她也不想让我知道她要写什么,因为她会害羞,我看着她脸上洋溢的绯红,突然觉得她像我姐姐一样。
终于在某天,她把信写好了。她很小心地用布把信包裹好,交给我。
“见到我的阿郎,你要帮我把信给他。”
她的阿郎?我又怎么知道是谁呢?
唉,她毕竟是个傻子。
随着时光慢慢流逝,冬天也快来了。
傻女人的肚子也慢慢地大起来,听人说,她是怀孕了。
我问她是不是。
她说她是得病了,她要死了。
确实,因为从她肚子大了之后,她一直颓丧着脸,再没有对我笑过了。
每当有人议论起傻女人怀孕的事情,我就会站出来大声反驳:“她不是怀孕,她是得病了,你们有没有同情心啊!”
没有一个人信我,茅房强也不信。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听到有人敲打着窗户。
我用手擦掉窗上的雾气,趴在上面看。
是傻女人,她又出来溜达了。
我冲她摆摆手。
她笑起来,也冲我摆摆手。
那是再见的姿势,她可真傻。
第二天,村里有人死了。
冻死在路边,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呢,怀里抱着半袋红豆,红豆洒出来,嵌在雪里,真像一锅红豆粥。
“死的是谁?”我问。
“就是村东头那个傻子。”傻女人死了,茅房强跟她的过节终于放下了。
“我说她是得病吧。”
“什么啊,她是冻死的,肚子里的孩子也一起死了。”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傻女人,茅房强成了村里最傻的人。
在某个阳光明媚,冰雪融化的早晨,奶奶端给我一碗暖暖的红豆粥。
这让我想起了傻女人。
“为什么会煮这个?”我问奶奶。
“你爸今天从外面打工回来了,他最爱吃红豆粥了。”
“那我爸呢?”
“在厨房。”
我跑过去。
“爸,咱们村里今年死了个人。”
“谁呀。”
“村头那个傻女人。”
父亲含了一口红豆粥,眉头皱了起来。
“哦。”他貌似对此不感兴趣。
“她是被她丈夫打傻的,我亲眼见到,她肯定也是被她丈夫打死的。”我坐到父亲腿上,小声在他耳边嘀咕。
“不…不是。”
“爸爸告诉你啊,傻女人我认识,年轻的时候她还不傻。她和一个小伙儿爱得很深,他们还一起出去打工挣钱,有了钱就能回村里结婚。后来呢,她母亲装病,把她骗了回来,逼她和别人结婚。年轻小伙回来的时候,很伤心,他也找了别人结婚,后来她就疯了。”
说到着,父亲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五官扭曲着。
“阿郎。”
门外一个女人,走进来,喊了一声。
“孩子面前,别这么肉麻了。”父亲回应着。
“妈。”我喊道。
“哎哟,我的宝贝,妈妈可想你了,瞧你们爷俩儿,长得可真像。”
我把手揣进兜里,紧紧攥着那封傻女人留给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