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起来,我也曾经在懵懂无知的年纪里为一次分别而伤透心。
那时候应该上小学了,因为我开始懂事,对好多东西充满好奇,比如一千零一夜故事,还有将这本书和那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带进我生活的,那位即使那时候也已经不再年轻的,我称呼其“大爸爸”的人。
他还有个前缀,叫“上海大爹”(我们家乡的土话,大爸爸的意思)。顾名思义,他从上海来,这里是他的故乡。我奶奶和他妈妈是两姐妹。他那时候来我家,应该是来看奶奶的。
第一次与他较长接触是一年盛夏,漂浮的空气都是炎热。我只记得所有的事情都很纯粹,很简单。他作为客人住在我家(或许不是住,或许是长期来我家走动,反正我一直在和他相处)。他是个有着童心的“大叔”,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和小孩子玩。而且他非常有知识,讲话文明,这或许与他长期在大城市生活的缘故。我很自然地喜欢与他交流,虽然自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但他也独爱与我相处。他温柔地给我讲故事,问我功课,和我玩球。有一次,在家院子里,我对着墙壁垫皮球,他在一旁看着。那时候,父母忙于工作很少会陪在身边。他是第一个,认真陪着我玩的大人。
他挺在意学习成绩的,会问我功课。有一次他对爸爸说“敏敏初中打算到哪去读?”爸爸说村里那个初中吧,都在那里读的。他听完忙说“那初中好吗?还是要去城里读,不行我带到上海去”如今想来不知道当时他是否真有此意。爸爸似乎没接下去,或许也是随意一说,我自然没去上海读书。但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在意,所以至今即使慢慢忘却陈年往事了,像遗弃一片片剥下来的烂叶子似的,我唯独把这句话当成了那最完好的菜心留了下来,印在记忆里。或许我从来不是向往去上海念书,而是向往那份被在乎在意的感觉。
有一天,他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到了书店。那时我非常喜欢看书,但家里条件有限,父母不会拿太多钱来满足我的爱好。因此我非常珍爱手上为数不多的作文书,童话书,小人书。他似乎看到了这一点。在那书店,他为我挑了一本《一千零一夜故事》。我爱不释手,拿到就饥渴地读了起来。这本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似乎一下子给我带来了一千零一个故事,那是即使把我手上所有的故事书加起来都比不过的。如今,故事已经被淡忘,但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的样子,我依然记得。
他说话有上海话口音,声音软软的,完全不像个老爷们发出来的。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现在爸妈偶尔在说起上海大爹怎么样怎么样时,会特意看我一眼说当时你可是和他最要好呢。我笑笑,是呀!是的,那时我跟他好的就像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可明明我们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
所以,当他结束探亲要回上海时,我伤心地只是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自己哭给自己听。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出去当着他的面哭。爸妈在房间我外敲门,一直说大爹要走了,你出来呀。我哭的伤心,话都不讲。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分别的悲伤。我还只是个孩子,不明白太多事,只知道难受了,难受了就要哭。但是为什么会关着门呢?不舍得才这么难受,就该好好和他道个别。也许,我隐约明白,道别也挽留不了,又或许,我只是耍小孩子脾气,不愿见他,讨厌他不留下来。
事后妈妈说我傻,客人走了怎么会哭呢,要好好道别。现在也会说起来。我忘了那时自己怎么应答的,反正现在我只是笑笑。我不是傻吧,只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所以就用最幼稚,最适合小孩子的方法。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表情。
后来上海大爹也有几次回乡,但时间都很短,我们也没有这么愉快地相处。
后来的后来,当初的女孩长大了。而那时温文儒雅的“大叔”也越来越老。有一次,可能是家族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聚在一家酒店里。妈妈指着一位老人说那是上海大爹,去打个招呼吧。我看着跟我童年记忆里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竟生出一种不曾相识的感觉。眼前的人只是个迟暮的老人,他怎么会是那时候骑着自行车载我去书店为我挑书的人呢?出于礼貌,我还是走到他跟前,恭敬地叫了声“大爹”。他转过身看见我时,一阵惊喜,立刻拉着我问我现在在哪里读大学。我如实回答,他点点头,宛如一位慈祥的长辈。
我们最后这样的关系,不仅是因为他老了,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