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艮死了……
同学打来电话,说是为了搭救落水儿童,让我回去送老艮最后一程。
老耿的名字叫徐国志,是我初中的同学,我们念的乡中就在老艮村里,同年不同班,他八班我九班,两个班中间只隔一堵墙。我跟老艮算是不打不相识,在食堂因为一点小矛盾起了口角,他把饭盒往邻近的餐桌上一掼,撸着袖子冲我过来,嘴里还吵吵着一句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普通话,“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你艮赳赳”,结果刚近身就被我修炼了近十年的小洪拳KO在地。当我吃完饭走出食堂的时候,老艮蹲在食堂门口的马路对面堵我,他歪着脑袋向上看着我说,小样儿,武功不错啊,教教我呗?说完咧着嘴冲我傻笑,露出一嘴的黄牙。
从那往后我跟老艮成了铁哥们,我们吃在一起,玩儿在一起,睡在一起。我教他打拳,解方程,他帮我给女孩子带情书。除了我俩,还有三五个不错的同学,我们称彼此为“自己人”。老艮这个响当当的绰号就是我给起的,当然不是源自他被我KO前的那句flag,而是因为他平时说话做事太艮了,咬不动嚼不烂,咽到肚里还颤三颤,有时候能把人噎死。这个绰号被“自己人”一致认同并广为流传。只可惜老艮初二只上了半年就辍学回家了,之后我们只是偶尔打个电话,听说他辍学后去上了技校,还娶了当地一个大工厂老板的女儿,只是不曾再与他见面。
(二)
因为和同学商量好要给老艮守夜,所以要在葬礼的头一天到达老艮家,一个离我老家只有几里地的村子。那天上午有些事耽搁了,当我一口气以时速160公里的速度连续行驶4个多小时从工作的城市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们商量好汇合起来后一起行事,我向当地的一个老乡打听清除他家的位置后,便朝灵堂走去。
老家村子里的葬礼一般都会在出殡的前一天搭建一座临时灵堂,在离事主家比较近的胡同或是大街上。没几分钟我便找到了,把车停好后便朝熙熙攘攘的灵堂走去。灵堂门口挂一副挽联,上面横批是“当大事”三个字。灵堂分成前后堂,前堂最里面正中间的桌子上放着老艮的遗像,然后是一张横放的单人床上有条不紊摆放着各种祭品,再往外的两边摆着几条长凳,前来吊唁的人们和知客坐在长凳上聊天。前后堂用白布隔开,看不清楚后堂的情况,但根据老家的传统,老艮的棺材会放在后堂。离灵堂不远的空地上还有一拨人在吹吹打打。灵堂会整夜通明,守夜的人会在这里度过一整夜。
我在灵堂的旁边跟“自己人”汇合后,一起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胡同里,我发了一圈烟,各自都点上后,我问道:“详情的情况是咋回事儿?”
“当时有人看见了被救上来后坐在岸边大哭的两个男孩儿,问他们咋在这儿哭,浑身上下咋都湿透了。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哭哭啼啼的说了事情的经过,并且说还有一位叔叔在河里,这个人听了立马回村组织人到河里救人,等捞上来的时候老艮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占学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先说话了。
“老艮救人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整个乡里,乡里还追认老艮为烈士。听说县里的领导还送来了花圈,不仅如此,乡长更是亲自到场吊唁”,世斌接上了话茬。
“我看上面的领导多半是看他岳父的面子来的吧”。乌子和老艮在一个厂子上班,说完蹲下来把烟屁熄灭。
“听说老艮的岳父一开始反对他跟女儿耍对象?”,我问了一句。
“可不是,老艮刚进厂子工作没多久就认识了他现在的媳妇儿,也不知道老艮下了啥咒儿,人家姑娘死活非老艮不嫁。老艮的岳父坚决反对,姑娘就以死相逼,老头没法儿弄,也只好来个默许”,乌子说完站起来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我伸出打火机帮他点火儿,他用肥厚的右手捂着火苗,左手夹着烟放到嘴里,凑近火苗歪头把烟点着,右手轻轻的拍了一下我的手,我收回打火机,接着听他说。
“老艮也不赖,为了给媳妇儿在她爸爸面前争口气,拼命的工作,努力的学习,事事争第一,年年拿先进,凭着自己的一股子劲儿,在全市得了个‘技能比武’的冠军,在30岁之前就当上了车间主任。用老艮的话说就是,你死也要跟着我,我拼了命也让你过得风光”。乌子话说的很慢,烟却抽的很快。
我想起了撸起袖子风风火火奔我而来的老艮,鼻子突然一阵发酸。
“不过老艮最近好像有点儿反常,经常一个人待着,话也比以前少了,虽然碰面了还是会像以往一样斗两句儿嘴,可却少了点儿啥”。乌子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大家的脸庞。
“多长时间了?他这种状况”,我对此颇感兴趣。
“怎么也得有个大半年的时间了吧”。乌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抬头望着天空。
“乌子你知道是为啥不?”,我继续追问。
“不知道,我猜想会不会跟他车间的事故有关系。”,乌子回答我。
工厂的事故我也略有耳闻,听说死了三个工人,工厂通过大额抚恤金安抚了死者的家属,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没有说话,默默的用脚踢着嵌在土里的一块石头。
“说起来,老艮去世那天正好是厂子事故一周年的时候,会不会是巧合”。乌子朝我挥挥手,我把烟盒扔给他,脑子里想着这个巧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这时另一个同学从胡同口跑了过来。他告诉我们说订的花圈已经送到了,最大最高的那个就是。不知何时蹲下的占学站起来说,去灵堂看看老艮吧,然后再去送礼金。我把大半截的烟扔到地上,用力的踩灭,说走吧。
(三)
我们几个从胡同里出来的时候,天彻底黑了下来,灵堂里只剩下一个知客,其他的人都去吃饭,一会儿来接替他,晚上陆陆续续的会有人来吊唁,灵堂里不能断了人。来到灵堂,我看着老艮的遗像,虽然很久没见面,但我觉得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笑的那么开心。留在这里的知客认出了一个跟老艮同村的同学,赶紧站起了,热情的招呼我们。我们吊唁了老艮,同学跟知客说要去上礼金,知客给我们递了一支烟,跟我们确认了今天晚上要在这里守夜的事情,便送我们出了灵堂,看着我们向老艮家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老艮家,一个普通的四合院,主事的人都在一间东屋里,院子里搭了几个大菜板,几个帮忙的师傅在忙着切菜,晚上家族里的人和一些奔丧的亲戚都会在这里吃饭,院子里人来人往,一片嘈杂。我们上完礼金,并没有看到老艮的父母妻小,我们也不打算再去见他们,免得他们伤心。管事的人招呼我们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几个又来到灵堂,晚上一直有人陆陆续续的来吊唁老艮,一直到夜里11点多。吹吹打打的早已歇了,周围不知何时安静了。我们围着一张小矮桌坐下,从现在到天亮我们会陪老艮度过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我几次想从隔在前后堂中间的布帘的缝隙里看看后堂和我们一起守夜的孝子,但始终未能如愿。刚才的那位知客拿来了两瓶二锅头,几样小菜,放在了矮桌上,说天冷,喝点酒驱驱寒,我酒量小,只是偶尔喝一口驱驱寒气,由于经常在外地,所以也不怎么发言,就听着他们聊天。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站了起来走出灵堂,活动着我僵硬的身体,回头看着灵堂,暮春黎明薄雾中的灵堂庄严肃穆,我的心里又想起老艮,想起他的傻笑。
一串脚步声让我从思绪中回到现实,一位知客来叫我们去吃早饭,我们几个和昨天晚上一起守夜的知客到家里吃了面条。上午没有我们什么事,同村的几个同学让我们几个外村的回他家睡一觉,下午出殡的时候再过来。我告诉他不去了,让他们去,我回车上打个电话,到起殡的时候来叫我。
我躺在驾驶室似睡非睡时候,同学过来敲玻璃叫我起来,我坐起来看看表,已经11点45分了,我跟同学被管事的招呼先去吃饭。我们来到灵堂时,送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大街上,一字排开跪在路中间,棺材把队伍隔成了两截,前面是孝男,后面是孝女,吹唱班在最前面吹吹打打,几个炮工不时的点燃几根二踢脚。阴阳先生站在孝子的前面,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一声大喝,一瞬间鞭炮齐鸣,呜呜的哭声从送葬的队伍中传来,跪在地上的孝子孝女被搀了起来,随着吹唱班开始移动,鞭炮声,吹打声和哭声混在一起,浩浩荡荡的向坟地出发。等送葬的队伍彻底离开灵堂,我们一起帮忙把灵堂拆除后把车都开到村口离坟地不远的地方,一字排开,等待着送葬队伍的到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吹吹打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送葬的队伍从一个路口拐进了出村的这条路上。到了村口,吹唱班的人们分开两边站定,把送葬的队伍让了过去后加快了吹打的节奏,送葬的队伍也加快了脚步走向坟地,我跟同学们同时按响了汽车的喇叭,几股不同的汽笛声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声声的悲鸣,响彻天空,只为哀悼逝去的英灵和生命的脆弱。
送葬的队伍急匆匆的拐进了坟地,吹唱班的师傅们也都扭头回去了。我们没有到坟地去看老艮下葬,互相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家了。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的将青烟吐出,想要将我内心的悲伤随着这口烟一起吐出去。满地的纸钱将这暮春时节渲染的如深秋般的萧杀,一阵风吹过,我感觉有点凉,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后,把它弹向附近的空地,我拉紧上衣,用力的喷出一口烟,开车绝尘而去。
(四)
老妈对我的突然到访感到意外,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帮我做午饭,我跟她说吃过了,并向他说了参加同学葬礼的事,然后嘱咐她说我要睡一觉,晚饭就不用叫我了。我一头倒在床上便沉沉的睡去。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由于好久没有回家,所以趁这次的机会在家多呆了几天,上路往回赶的时候已经是老艮葬礼后的第三天。上午10点多,吃过了早点,把老妈给准备的东西塞进后备箱后,便驱车离开,老妈在我发动车子后就转身回家去了。我有点儿失落,以为老妈会含泪挥手跟我告别,最起码也得等我的车子离开视线后才回家吧。默默地叹了口气,脚下加大了油门。
当我路过我们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村子时,被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拦住了去路。一个胸口带着夸张的大红花的中年男人在大家的拥簇下朝村支部大院走去,队伍最前面有人不间断的放着鞭炮,还有吹唱班吹着喜庆的乐曲。大人和孩子们把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像是小时候看新娘子下轿。我放下玻璃问站在旁边的大爷是怎么回事,大爷说:“他是我们村见义勇为的英雄,救了两个落水儿童,乡里给发了见义勇为证书,并且奖励了三千块钱,村里为了表彰这种行为,让大家,特别是年轻人多多学习这种精神,特地举办了表彰大会,在村里进行游行,以表示对英雄的赞美和对这种行为的鼓励”。
我听着大爷十足的官腔问:“大爷您是村委会的吧”,大爷会心一笑来个默认。
“怎么最近这么多屁孩子落水啊”?我又问到,反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跟这位干部攀谈起来。
“你这小伙子咋说话呢,哪里有多少孩子落水,还是前阵子那两个屁孩儿”,大爷激动的教育着我。
“不是河北岸的小伙子救的吗?为救孩子还牺牲了性命?咋又成你们河南岸人救的了,这事儿乡里都知道,还能错了?”,我心里犯嘀咕,接着问大爷。
“小伙子你可不要胡乱嚼上头的舌根子,这事儿可是我亲自找乡长办的”。大爷一本正经的跟我说。
“大爷您上来,咱爷俩找个僻静地儿说话”,我把车锁打开,示意大爷上车,我看大爷迟疑,赶紧掏出“中华”给大爷递上一根,大爷看了看烟嘴儿,拉开车门钻进了汽车后排。随着人群的移动,向北的一个路口被闪了出来,我赶紧把车拐进路口,在路边的一个阴凉下停了车。大爷见我停车,打开了车门又钻了出来,找了块挨墙根的石头坐下,我也解了安全带下车挨着大爷蹲下。
“大爷,您给我说道说道”。我给大爷点上“中华”,等着大爷开口。
“俺们村的赵大年,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汉子,当时正窝在河边搂草,忽然就听见有人呼救,直起腰来就看见两个落水的熊娃,赵大年当时啥也没想就跳下河去救两个娃,把两个娃放到岸上时,想起了自己的草还在南岸,就游了回来背上草拿上镰刀回家换衣服了,也没跟谁说起这件事”。大爷左臂抱着两个膝盖,右手抽着烟,不紧不慢的说着。我也点上一支烟,屁股顺着墙坐到地上,继续听大爷讲。
“直到第二天晚上,赵大年来家里找到我,跟我说,叔啊,河北岸的村儿出了一个英雄,你知道不啊,我跟他说知道咋,不知道又咋,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他也救了俩娃,我当时把碗往桌子上一搁,说你这怂样也想当英雄,这赵大年一听就急了,吵吵嚷嚷的说,叔,俺可没瞎说,是真哩。我问他有人见没有,他说没有,但是俩娃一定还记得他”。大爷使劲儿的嘬了一口快烧到指甲的烟屁,我赶紧把烟盒递过去,大爷腼腆的冲我一笑,把整合中华全拿了过去。
“第三天我领着大年去找了那俩孩子,确认了大年救人的事儿,我便让赵大年回家我自己一个人去找了村支书,我跟村支书商量半天决定把这个荣誉给抢过来,我俩就风风火火的到乡里去见了领导,把这个事情给领导汇报了一下子,领导啥也没说,就让俺们先回来。结果昨天下午乡长来电话让我俩再过去一趟,跟我说领导开会后认同了俺们村赵大年见义勇为事迹,还颁发了证书,哼,要不是我,他赵大年能这么风光”。大爷说完,使劲儿的抽了两口烟。
“那河北岸的小伙子呢?赵大年没看见”?我满腹疑惑,问起了老艮。
“我问大年了,说没看见,他也纳闷儿呐。我倒是信得过大年这孩子,没啥优点,就是老实,都四十好几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对了,我还问乡长河北岸小伙子的事了”,大爷回过头看着我。
“那乡长咋说”?我眼睛发亮瞪着大爷,希望大爷能从乡长那里得到结论。
“他让我少管闲事儿”,大爷看着我发亮的眼睛慢慢低下了头。
喧闹的声音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大爷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一边耳朵夹一支,把烟盒扔还给我,嘴里嘟囔着还得开会呢,便朝村支部方向走去。我也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朝北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和一座石板搭成的桥,我知道,就是眼前这条河夺取了老艮的生命。我也知道,过了这座桥,就是老艮家。我不知道,老艮的妻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五)
我在老艮家对面的路边把车停好,看着老艮家半掩的大门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我把一路上凌乱的思路重新整理了一遍,事情渐渐清晰起来:落水的孩子看见了水里的老艮,才会对村里人说叔叔还在河里,而赵大年救人时并没有看见老艮,说明老艮已经沉到了水底,那么就是说,老艮在孩子们落水前就已经在河里了。他在河里做什么?现在下河游泳还为之过早,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我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恐怕是事情的真相。
我推开老艮家半掩的大铁门,走到了院子里喊了声:“家里有人吗?”
“你找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嗓音略显沙哑。
随着声音我看到一个少妇走出堂屋,个子不高,瘦瘦的,一件灰色的低领长袖T恤搭配一条黑色的紧身七分裤,光脚穿着一双拖鞋。长发胡乱的盘在脑后,削瘦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惊恐的望着一直盯着她看的我。我猜想她一定是老艮的妻子,连忙开口道:“我是老艮,不,是国志的同学,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她听说我是老艮的同学,脸上勉强的挤出一丝微笑,“进屋聊吧”,说着自己回身推开堂屋的门,先走了进去。我跟着她进了屋,她随意的收拾了一下沙发上的东西,歉意的冲我笑笑说,“不好意思,家里太乱了,还没来得及收拾,请坐吧”。我尴尬的说声没关系后,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侧坐在我对面的拐角沙发上,只坐了沙发的前面很少的一部分,双腿并拢在身前,身体前倾,双臂支撑在膝盖上,等着我开口说话。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先表明了身份。老艮的妻子说老艮跟她提起过我,便问我有什么想问她的,我看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了,便说道:“我想问问国志的事情,你听说河南岸的……”
“国志是自杀的”,我话还没说完,老艮的妻子便打断了我的话,虽然我已经猜测了出来,但是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我在河边发现了他的衣服,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草丛里。”,她继续说着,眼睛里泛起了泪花。我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一个下水救人的人,根本没时间处理衣服。
“那见义勇为的事情……”,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村里人找到了国志的尸体,在那种情况下自然认为他是搭救落水儿童的英雄,村里把这件事当作先进典型上报了,国志被追认为烈士。后来河南岸村支部上报了见义勇为事迹后,我父亲通过各种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事件二人共同参与,国志任然是烈士。”她说完看了我一眼,我用目光告诉她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就因为老艮岳父帮忙“摆平”,才会有刚才在河南岸的村子里遇到的情景,至于赵大年拿到的奖金占了全部的多少份额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为什么会寻短见?”我小心翼翼的追问。
“我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就像是意外,前一段时间还说要带全家去旅游,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撇下我们独自离开?”老艮的妻子起身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轻轻的拭去眼角落下的泪珠。我感到一阵的内疚,居然跑来揭一块还没长好的伤疤,让它再一次的鲜血淋淋,不过既然伤口已经裂开,我只好狠着心继续问下去。
“我听乌子说他在厂子经常一个人发呆,是不是工作中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双手十指交叉的握在一起,手心有些潮湿。
“嫁给他之后我就不再关心厂子里的事情了,他工作能力比我强,我也帮不到他什么,所以也不怎么过问,出事之后我问过爸爸,他也没有发现国志有什么异常。”老艮的妻子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不忍心再继续问下去,我站起身来说:“很抱歉打扰你了,让你再次伤心,我该走了”。
“没关系的,这些天来每个人在我面前都避而不谈他,怕我伤心,而我的心里,是多么的希望有个人跟我聊聊他,让我觉得他并没用离我们而去。”,老艮的妻子尽力忍着,不想在我面前失态,不争气的泪珠却簌簌的往下掉。
“节哀顺变!”我说完便扭头出了堂屋,我怕说多了她会在我面前失控。她把我送到大门口,我拉开车门的一霎那,老艮的妻子说:“在他自杀前的头一天,大清早的进了一趟山,回来后一整天都躺在被窝里不吃不喝,我以为他病了,哪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见了,找到的时候就已经……”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转身进门后把大铁门咣当一声关的严严实实的,我却听到了大铁门后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六)
我双手把着方向盘,放任汽车在路上奔跑,我的脑子里全是老艮妻子那张哭泣的脸。突然一个声音钻进我的脑海,“在他自杀前的头一天,大清早的进了一趟山”,进山?进山?我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车子在不怎么宽敞的道路上一个甩尾,轰鸣着朝山里驶去,留下后面一串不满的喇叭声。
驱车来到入山口,找到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把车停好后,独自一人进了山。在离山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山洞,洞口很隐蔽,是我和老艮的根据地,上学时我们两个经常来这里,学抽烟,学喝酒,学打拳。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那个山洞,进去后发现这里很少有人来,里面全是灰尘,石壁上挂满了蜘蛛网,还有一堆灰烬,应该是放羊的进来躲雨,生火驱寒。我在厚厚的尘土上发现了一串新脚印,毫无疑问是老艮的,看着地上凌乱的脚步,我放佛看到了在山洞里徘徊的老艮。我顺着老艮的脚印在山洞里转一圈,发现东北角的地面上的石块有些松动,周围也是密密麻麻的脚印。我走过去试图徒手把石块扒开,想看看是不是老艮埋了东西在下面,石块毫不费力的便被扒开,我用手把坑里面的碎石块和碎土往外扒拉,发现下面有一个铁质的饼干盒子。我知道我猜对了,我慌乱的把盒子打开,因为激动,我的手抖的厉害,盒子里面是一个塑料文件袋,密封的很严实。我用颤抖的手拿出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工作笔记,是老艮留下的。我一屁股坐在山洞的地上,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轻轻的翻开了笔记本。
2013年3月28日
事故还是发生了,有三个工友去世了,他们还不到30岁。厂子里决定隐瞒这次事故的真相,以突发事故为由进行处理。我听到这个结果之后心里一下子凉了,我知道不是突发事故,而是厂子为了提高产量,使机器在长时间高负荷下连续运转,并且跳过三次检修,但是我不能说,不是因为我怕失去这份工作,我不想伤害我爱的人,我不想让她为难,她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我看着来领抚恤金的工友家属,心里就跟刀子割一样。是厂子害死了他们,更确切的说是我害死了他们,我早就知道,如果这样一直生产下去,必然会出事的。但是我却无法阻止,我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
2013年12月4日
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我还是无法说服我自己,我不愿意到厂子里来,不愿意看到那些令人恶心的嘴脸。可是我每天都要假装高高兴兴的去上班,我不想让家人们看到我不快乐,更不想她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不快乐。我强迫自己在家人面前笑逐颜开,让他们认为我很开心,我很幸福。但是每个夜晚我都睡不着,到了深夜勉强睡着也会从梦中惊醒,梦中总是我死去的工友,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不能表达我的真实感情,我不能痛苦,我不能软弱,我不能倾诉,甚至我不敢告诉树洞,我怕风泄漏我的秘密。我只能笑,笑,去他妈的,我不想笑,我只想哭。
2014年5月17日
我决定了,我坚持不住了,这一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吃饭没有味道,喝茶没有味道,抽烟也没有味道。但我还是一口一口的吃饭,一口一口的喝水,一口一口的抽烟。厂里的工友已经看出了我的变化,常常在背后议论我,这让我更加的自责,更加的难受,但却要强颜欢笑,假装一切都不在乎。我知道我快要暴露了,这样的鬼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再见了,我的爱人,再见了我的孩子。
临走的时候我会把这个本子放到我曾经让我快乐的地方,我把我想说的东西都写在了本子上,把它埋在这里,我不奢望有人能看到它,我只是不想把痛苦带到另一个世界。
我走了。
我茫然的拿着笔记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无法体会老艮的痛苦,内心的愧疚和无处发泄的心理压力使他受尽了折磨,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也许放弃才是最容易的。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慢慢的点燃一根烟,靠在石壁上慢慢的吸着,我并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老艮的妻子和父母,她们无法理解老艮,也无法理解老艮的选择,把这个秘密永远的保留下去,才是最合适的。
当我走出山洞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山谷,植物的新叶已经展开,接受这阳光的滋润,我望着山里墓地的方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