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尘埃

    巷子深处的那座老宅,承载着秦家三兄弟童年的珍贵记忆。青砖黛瓦,木门吱呀作响,里面住着他们的根——爷爷奶奶。

    三兄弟性情各异。老大秦顾家,心思全扑在自己的小家庭上,一儿一女,尤其是儿子,作为秦家唯一的香火,被他视若珍宝。他常挂在嘴边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对老宅的事务,能避则避。老三则像个谜团,常年在外,对家事不闻不问,逢年过节回来,也如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简单打个招呼便径直钻进自己房间,仿佛老宅的烟火气息与他无关。

    唯有老二秦敬孝,人如其名,既孝顺又心软。他既不像老大那样专注于小家,也不像老三那样疏离。尽管事业风生水起,他却始终挂念着老宅里的两位老人。深知大哥的不易和三弟的“洒脱”,照顾爷爷奶奶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为老人购置衣食,请医生诊治,家中大小事务几乎全由他一手操办。即便大哥家、三弟家遇到困难,只要开口,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出钱出力,毫无怨言。

    那年,老宅面临拆迁,老二望着年迈的父母,心中五味杂陈。他默默拿出积蓄,在市中心为爷爷奶奶购置了一套宽敞明亮的楼房,房产证上赫然写着爷爷奶奶的名字。他未将此事告知他人,只希望老人能安享晚年,不再受老宅冬冷夏热之苦。私下里,他对妻子说:“将来爸妈百年之后,这房子就由我们三兄弟平分,我一分不多要。”妻子深知他的为人,叹了口气,未多言语,只是默默地支持他。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年,爷爷患上了老年痴呆,逐渐卧床不起。奶奶的身体状况也日益恶化,根本无力照料爷爷。一天,老大召集了兄弟三人。客厅里烟雾弥漫,老大率先开口,语气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爸现在这样,妈也照顾不了。我看,不如把爸妈分开照顾吧?”

老二皱了皱眉:“分开?怎么分?”

老大搓着手,看了看老二,又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老三:“你大嫂你也知道,手脚不灵便,不会伺候人。妈身子骨还能动弹,就先去我那儿,我和你大嫂多照看照看。”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爸这边,卧床不起,需要个利索人。老二媳妇你是知道的,能干!就让爸先去老二家吧?”

老三全程未发一言,最后只嘟囔了一句:“我……我每周回来看看。”

老二心中五味杂陈,但看着大哥“诚恳”的眼神,想到父亲确实需要精心照料,便决定让妻子辞去工作,辛苦一点……他点了点头:“行,爸就住我那儿。”

    于是,两位老人就这样被分开了。奶奶去了老大家,爷爷住进了老二家。

    老二媳妇确实是个能干的人。爷爷卧床,时常大小便失禁,她从不嫌脏,擦洗、换尿布、喂饭、按摩,照顾得无微不至。老年痴呆的爷爷,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常常对着悉心照料他的儿媳妇破口大骂,甚至动手。老二媳妇委屈得偷偷抹眼泪,转头看到丈夫疲惫却充满歉意的眼神,又把苦水咽了回去。老二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加倍对妻子好,夜里常常起来帮着照看父亲。老大那边,奶奶的日子过得如何,老二并不清楚,只听大哥偶尔说“挺好,妈挺省心”。老三果然每周来一次,坐不了半小时,便匆匆离去。这样过了两年,谁也没想到,一向看起来还算硬朗的奶奶,竟先走了。


    奶奶的葬礼刚结束不久,老大突然拿着一份文件找到了老二和老三。

“这是……妈留下的遗嘱。”老大的表情复杂,却隐含着一丝得意。

老二和老三都愣住了。遗嘱?

老大展开文件,念了出来,内容犹如晴天霹雳,瞬间将老二和老三击懵——奶奶将她名下的一半房产(即老二购买的那套房子的另一半),指定由老大的儿子,他们唯一的侄子继承。

老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冷哼,摔门而去。

客厅里只剩下老二和老大。老二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难以置信地问:“哥,这……这遗嘱是真的?妈什么时候立的?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老大眼神闪烁:“就……就是妈走前的几个月立的。她说,孙子是秦家唯一的根,这点东西,理应留给他。”

“唯一的根?”老二的声音颤抖,“那房子是我买的!咱们当初明明说好,将来弟兄三个平分!妈她……她怎么会……”他猛地想起,奶奶住在老大家的那两年,自己因要照顾卧床的父亲,确实去得少了。难道……

老大打断他:“老二,话不能这么说。房子登记在爸妈名下,妈有权处理她那一半。再说了,都是一家人,给大侄子,不也一样吗?”

“一样?”老二的心如针扎般疼痛,不仅仅是因为那半房产,更是因为那份被背叛的感觉。他想起自己对这个家的无私付出,想起妻子没日没夜地照顾卧床的父亲,想起当初买房的初衷……而大哥,一边说着“老婆孩子第一位”,一边却悄然让母亲立下这样的遗嘱。那份“弟兄三个平分”的承诺,成了一个讽刺的笑话。

老二媳妇得知后,哭得像个泪人:“我这是图什么啊!爸天天骂我,我忍了!端屎端尿,我忍了!到头来,人家早就把好处都占了!我们就是个傻子!”

老二心如刀绞,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他想冲去找老大理论,想问问九泉之下的母亲为何如此偏心。但看着妻子哭红的眼睛,看着病床上依旧浑浑噩噩的父亲,他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女儿抱着他,轻声安慰道:“爸,算了。为了这些,伤了弟兄感情,不值当。奶奶也许有她的考虑。”

老二长叹一声,是啊,他是秦敬孝,不愿为物质撕破脸皮。他忍了。

日子还得继续。老二依旧照顾着卧床的父亲,只是那份心,凉了半截。


    又过了几年,爷爷也离开了人世。随后,年逾耄耋的老大、老二、老三也相继步入了晚年。岁月无情,老大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无法外出,而妻子又不擅长家务,无法妥善照料他。子女们各自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庭,不愿在家中伺候,因此家里常年聘请保姆来照顾他。老二或许是年轻时操劳过度,开始变得思维混乱,记忆力日渐衰退,但幸运的是,妻子和女儿始终陪伴在侧,家中依旧洋溢着欢声笑语。老三则随子女迁居外地,一年中也难得回来一次。

    那套房子,最终按照“遗嘱”和“惯例”进行了分配。老大的儿子继承了奶奶的那一半产权,而剩下的一半则由三兄弟均分。老二分得了自己应得的三分之一份额。他凝视着那本房产证,上面仿佛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早已失去了当初购房时的那份纯真与期待。他曾为这个家倾注了无数心血:为老人买房装修,悉心照料,帮助大哥和三弟全家,资助大侄子和大侄女上学、工作和购房,操心程度甚至超过了对亲生女儿的关怀。然而,这一切都如同过眼云烟,随风消散。老大的儿子在拿到房产后,对这位二叔也逐渐失去了往日的“热情”,电话中只报忧不报喜,一味试探还有多少能量可以榨干。老二失去了对老大全家的“帮助”,也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彼此间的寒暄变得冷漠,再无其他。

    老二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之际,他会忆起老宅的青砖黛瓦,回想起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地说“我来”,想起妻子默默的叹息,以及那份令他心碎的遗嘱。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笑话,一生扮演着“大善人”、“烂好人”的角色,最终却落得个冷清收场。“人在做,天在看……”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开心吗?幸福吗?他无从知晓。若人生能够重来,他是否还会如此选择?或许,他依旧会忍不住去帮衬,去承担,因为骨子里那份难以割舍的“情”和“孝”。或许,他会学会拒绝,学会为自己和小家庭多考虑一些,活得更加“拎得清”。

    秦家老宅的故事,犹如一部冗长而平淡的电影,终于落下了帷幕。尘埃落定,仅剩一声叹息,在时光的风中,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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