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奇遇镇上,只有一棵树。这棵树长在房东太太住的房前。树很高,树叶是蓝色的,有巴掌这么大。树干上离地面13厘米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伤疤。
房东太太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她把这棵树看作自己最知心的朋友,什么秘密都和它一起分享。当她和妈妈出远门时,她总是依依不舍地和它告别,在旅途中时时惦念着它。不过现在,房东太太望向窗外时,仿佛外面根本没有这棵树。她总想看得更远一些。若是突然来了兴致,就象少年时那般开朗活泼,她扬起手,放在嘴边使着劲响亮地吹了一个口哨。她以前吹口哨就和那些总在炎热的夏夜里出没在街头巷尾的男孩一样好。她那时为此非常得意。
现在房东太太已经很老了,靠出租母亲留下来的房屋生活。一张脸象一个土色的陶罐,是一个有好几百年历史的陶罐了。她驼着背,好象很怕冷似的,即使是在最热的夏天,她也披着她那条红色的带着长长流苏的披肩。在走路的时候脊背也在轻轻地发抖,仿佛是银匠用小锤子不断地敲打的薄银片。
房东太太最大的嗜好就是养猫。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养了多少只猫。连住在这条街上年纪最老的麦先生也不知道。麦先生是个军人。他只有一条腿,另外一条腿永远地留在战场上了。他为自己是个勇敢的军人而感到自豪。虽然当他年轻越来越大时,也就越来越想不起让自己丢掉了一条腿的那场战争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在什么地方。他究竟是属于正义的一方,还是需要被正义打败的另一方呢?而恐怕最让麦先生关心的是,在这场战争中,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胜利者,还是一个可耻的失败者?尽管他曾经无数次从弥漫着一片硝烟和嘹亮的军号声的梦中醒来,但这也无法为他提供可靠的记忆。
人们总是看到他很自如地用一条腿在街上走来走去。准确地说,应该是跳来跳去。一副好象永远也不知道疲倦的样子。他和每个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友好地打声招呼,总伸出一只手笔直的放在额头,大概是向对方行军礼的意思。可那个时候,他就不能很好地保持平衡了。他的身体晃了晃,只好赶快把手放下来,喘口长长的气。
麦先生和房东太太是很好的朋友。这是让人出乎意料的。房东太太除了每个月固定向她的房客收房费,打这么几次交道以外。她总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和她的猫在一起。
麦先生总是在每天下午五点钟去拜访她。手指放在门上,敲三下。咚,咚,咚。门很快地打开,露出一小条缝隙,和房东太太核桃般的笑脸。
麦先生有时会给房东太太带来一些小礼物,比如一个有缺口的银汤勺,一根烧了只剩半截的红蜡烛,几个长了虫眼的红苹果,一只用细线拴住脖子的独眼苍蝇等等。
有时候麦先生还会带来几个人,连他自己也不认识,只是在路上遇到相互间问个好便邀请来了。麦先生告诉房东太太他们是一些正匆忙赶路的旅人,他请求房东太太给他们准备上等的好茶,说不定他们会以有趣而又惊险的冒险故事作为回报呢。房东太太在心里不断地诅咒着这行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衣冠楚楚,红光满面,一点都不像旅途劳累的样子。他们用手捉弄她的猫,揪它们的耳朵、尾巴,挠它们的胳肢窝,把它们弄得哇哇大叫。
他们趁她转身去厨房的时候不客气地猫从沙发上赶开,从凳子上拎着猫的耳朵把它摔到地面上去。其中的一个人把一只猫随便打了个卷,就放在脑后面当起了枕头靠了起来。他们居然还要喝上等的好茶。这些骗子!可是她只能暗暗地诅咒,并且在茶里加上一些发白的会让人拉肚子的煤灰。她看着那些人喝下去,一点都没有皱眉头的贪心的样子,她偷偷地笑了。
每当这种时候,房东太太很想向麦先生发脾气,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她看起来显得太没有力气的缘故。两个人静静地待在一块的时候,还是十分融洽的。房东太太会为他泡上一杯咖啡,一次只舀上一小勺。装咖啡的铁皮罐子快空了,她使劲地刮罐子上沾着的咖啡粒,连铁锈粉也给刮下来了。麦先生喝了一口,闭着眼睛十分享受地说,咖啡好象有股生锈的味道,不过味道显得更纯正了。
咖啡是为麦先生专门准备的。麦先生在国外打仗的时候学会了喝这种又黑又苦的东西,而她一想起这种味道就会皱眉头。他们在一起有时候并不怎么说话。麦先生不知不觉都睡着了,房东太太坐在摇椅上也轻轻闭着眼睛,她的手里抱着一只猫,膝盖也上卧着一只猫,脚背上也趴着一只。这些猫的眼睛即使睁得象玻璃球这么大,也是困意连连的。天黑的时候,会看见屋里全是一闪一闪的亮光,那是猫的瞳孔在发亮呢。
麦先生醒来的时候发现房东太正十分专注地瞧着自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背擦着从嘴角边流下来的口水。他也想好好地看看房东太太,不过却没有她那样的勇气。他只敢时不时趁着端起杯子的时候看她一眼。所以他总是拿是那只早已变空的杯子放在嘴边,装出要喝的样子。
这时麦先生准备告辞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跳了几下。他来拜访房东太太时很仔细地梳了头发。穿一件钉着一排铜扣子的外套,虽然是件已经有些发白的旧外套,他觉得穿着仍然让自己显得很气派。他还特意穿着一只钉了鞋掌的鞋,使地板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有时连他自己也会被吓一跳,可那实在是一只看起来很不错的鞋。
有几只猫突然被鞋掌声惊吓起来,跳得老高,不安地在屋里窜动起来。可房东太太却发出了咯咯咯地笑声。她很喜欢这种声音的,觉得屋里面一下子有了生气。她还请求麦先生在屋里多跳了几下。
我是再也跳不动了。房东太太叹息着垂下头。象她养的猫一样,身体蜷成一团。
麦先生弯下腰来凑近她的额头,象往常一样吻了她一下。房东太太的头垂得更低了,好象这个吻加重了她身体的重量似的。麦先生以前参加战争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外国军官,正是这个人教会了麦先生用亲吻表示友好的礼仪。不过住在这里的人们可不是个个都喜欢这种礼仪,尤其是那些结了婚的女人们,她们认为麦先生这么老了还一点都不正经。
明天再见。麦先生说完,已经退到门前。他只把门轻轻地拉开一点,就象他来的时候一样,轻巧地跳出了门。
在回家的路上,麦先生缓慢地跳着,失去了平时那种抖擞的精神。有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在路边休息一会,再接着往前走。为什么这种不祥的预感老是缠着我,他悲伤地想,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不能来看她了。我真不愿意她为了我感过难过。
这时路上走过的一个人向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听见。
房东太太像猫一样耸起耳朵,她好象仍能听见麦先生的鞋掌敲打着路面的声音,只是越来越远了,像风吹过金黄色的稻草人的帽沿,发出呜呜的低吟声。墙上的挂钟嘀嘀地单调地响着,她很专注地看着那巨大的钟盘,上面有一只蜘蛛织着网,一直把网结到另一只墙角去了。
离明天下午五点钟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呢。
她懒懒地离开自己坐的那张摇椅,椅子脚上一只松动的螺丝钉受到震动掉了下来,滴溜溜地在地面上打个转,最后躺在一个不易觉察的阴影中。终于可以不再忍受房东太太那棉花一样轻、却如同瘀泥一样深陷的身体了——简直就是个恶梦。它松口气。为了躺得舒服一些,它翻了个身,没有锈尽的身体闪着一丝亮光。
房东太太慢慢走到厨房去,给自己准备了两只新鲜的蕃茄,再加上两个鸡蛋作为晚餐。她从来不替她的猫操心,它们就像紧紧贴着墙的影子一样,总是能从别人的家里偷吃到新鲜的鱼和肉,而不让人觉察。
房东太太并不觉得饿,她左手拿着筷子,筷子的一头细细的,像芭蕾舞演员漂亮的纤细的双脚,于是她让筷子就在饭桌上跳起舞来供她欣赏。桌面很油腻,很滑,筷子跳着旋转着就摔到桌子底下去了。咔嚓,听见一只筷子的脚发出骨折的声音。而她觉得那只骨折的筷子并不可怜。她抱着一只特别宠爱的猫上楼准备睡觉。房间里有一面布满了灰尘的镜子,房东太太有很长时间没往镜子里打量自己一眼了,尽管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在这面镜子面前花费了不少时间。她用猫的身体来暖自己的脚,她的脚好象离镇上那不远的海水里生长的海草一样,柔软而冰凉。
她睡熟之前听见那个一天总爱唱歌的小伙子,哼着快乐的旋律,穿着牛皮靴子,脚步重重地登登登地飞快地爬上木楼梯。她有些担心地想着,总有一天,他的牛皮靴子会把楼梯踩出一个大窟窿的!她还听见住在楼下的那个眼神总显得那么忧郁的姑娘,连连地为一支上个星期就已经枯萎的玫瑰发出叹息。
就在这座小镇的人们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一艘巨大的轮船穿行在海上的浓雾里,离他们越来越近。而在白天,人们几乎发现不了这艘船在海上的行驶的踪影,纵使这艘船十分庞大,上面挂满无数的灯和旗子,船舱的彩色窗户看起来又是那么别致,因为它们都是一些活的贝壳和珊瑚。晒干的柔软的水草铺在床上,一具洁白的鲸骨作为装饰悬挂起来。要是人们能够亲眼看见这样的一艘船,一定会惊叹不已。不过它只在海上和别的船只擦身而过时,在海面上留下一道飞速滑翔的影子。船上有一个一直在发呆的旅客,连他自己该下船了也不知道。还是好心的船长提醒了他。
你,就是你,你发什么愣,你该下船了。
船长穿着一件蓝色的海军服,肩上有七颗星形的闪亮的徽章。袖子的中缝线十分笔直,这样他挥起手臂指挥船前进的方向时总是显得十分有力,而且从来都正确无误。
这个旅客还在怀疑着什么,迟迟没有行动,但船长已经感到十分不耐烦了,他几乎是被船长用手推下舷梯的。直到他看见巨大的船身重新又投入到茫茫的海水中,几颗干躁的沙子钻进了他那只破了一个小洞的鞋子,他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真是幸运,他开始感叹道,居然还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尽管他的膝盖上有一个被子弹穿过的窟窿,一到下雨天就感到疼痛。他实在是太想念以前那个总是和他形影不离、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朋友了。一想起很快就要见到这个阔别多年的朋友,他就变得高兴起来。总之,我得赶快找到他。这位旅客一边想着,一边兴冲冲地加快了步伐。
这一天早上房东太太醒来的时候,她也不明白自己干嘛突然哭了起来,她越哭越厉害,她拽下头上的那顶皱巴巴的粉红色睡帽不断地擦着自己的眼睛,觉得心里难过极了。
这时,广场的钟敲了十三下。那位膝盖上有个窟窿眼的旅客正在经过那里。一个老鞋匠叫住他。你的鞋有个洞,老鞋匠对他说,让我帮你补补。老鞋匠坐在一张低矮的凳子上,膝盖上搭着一张划破了好几个地方的牛皮。身边摆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工具箱。
我没有钱。这位旅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不要你的钱。鞋匠抬起头,他的头发全白了,像下过雪的屋顶。我修了一辈子的鞋,没有鞋修我就会难受,你信吗?难受得我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这位旅客在心里暗自庆幸碰上了一个好心的鞋匠,不仅免费帮他补了鞋上的洞,还用黑亮的漆把他的皮鞋细心地擦了好几遍。看起来就象新一样。
你也要去参加麦先生的葬礼吗?老鞋匠问道,重新拿起刚刚补了一半的鞋继续修补起来。
我看只有房东太太不知道这件事,可谁都不敢告诉她啊,要是她知道了,准会大哭一场。我敢说,她的眼泪准像夏天的雨水一样没完没了。老鞋匠有些走神了,不知道哪一天就轮到我喽,我每天做的梦可都不吉利啊,我梦见我被无数的海藻缠住脖子,我简直快喘不过气来……
老鞋匠的手指有些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沾染上一层层薄薄的青苔,滑溜溜的。他看见老鞋匠不小心把一颗钉子钉进了他自己的手掌里,他几乎要替老鞋匠叫嚷起来。可是老鞋匠一点都不感到疼,依然在唠唠叨叨——他说麦先生死了。
哎,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哎——我就知道,谁都不喜欢听老头唠叨!
这位旅客跑得真是快极了,不,应该说他跳的快极了,因为他只是一条孤零零的腿。
他们在那儿!
人们正在给麦先生举行葬礼。人们奇怪地发现房东太太的猫蹲在屋顶上,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只是揉揉眼睛,它们闪电一样飞快地消失了。突然有个男人失声叫出来,他被一只猫绊了脚,他看不清楚,以为自己脚下只是一个明亮的火焰的影子。房东太太的猫一个接着一个象是从洗衣盆里跳出的泡沫,它们不是撞倒了这样东西,就是弄翻了那样东西。烛台从桌子上落到地面上,蜡油滴在地面铺着的红地毯上。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条孤零零的腿。他正从人群中穿过,毫不犹豫地跳到了墓地里,黑色的棺木就安放在一个深坑里面。他闻到了潮湿的泥土的味道。其实我还活着,可是他们竟然给我举行起了葬礼……他满怀忧伤的这么想。
墙上的钟响了五下。那颗躺在角落的螺丝钉又翻了一下身,每次钟一敲响它就习惯性的动一下,可总觉得不够舒服。它看见房东太太为了寻找它,像她的猫一样弯着腰,红披肩的流苏垂在地上,她的手指差一点就能碰到它了——它偷偷地发笑,可是笑得很不自然。没有机油的滋润,很快它就会不能再动一下了。
房东太太早早地就把咖啡给泡好了,她今天用了更多的力气用勺子刮铁皮罐子里的咖啡粉,里面已经一点不剩了。她自己尝了一口,皱皱眉说,果然有股生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