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自己的身体。脱完衣服的时候。
在太阳的边沿刚刚碰到西边小山丘时,从窗台边的高凳子上爬下来。
镜子,一面高高的镜子。镜子里是暖黄色的。是血这样的温度,不像红色那么烫烫的。
脱下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贴到镜子上去。先是冰冰的,然后逐渐变凉,变温,再变暖。似乎能把这面薄薄的玻璃融化似的,然后和镜子里的另一个身体紧紧贴着了。
你是谁呢。是我在看着你,还是你在看着我。往瞳孔的深处看去,光线一点点的散开,瞳膜里开始出现一个个小黑点,闪烁着,愈来愈多。愈来愈多,似乎眼球要因此翻个身似的,看到眼睛的另一面去。看到眼睛的另一面,能看到那个黑漆漆的原意识吗。在汩汩的黑流里,互相孕养着对方。
眼睛睁久了,突然蒙上一层薄薄的液体。
青蛙开始叫起来了,从五十米开外的小河流里传过来的。河岸上有又绿又高的草类植物,河面上是浓稠的绿藻。总觉得夜间的蛙叫声与午时的蛙叫声是不同的。夜间蛙叫声的比较凉,中午的蛙叫声是热的,似乎热风就是从青蛙的嘴巴里冒出来的一样。传到人的耳朵里的时候,还有嗡嗡声,让人怀疑它是不是青蛙的心率。
想到在从前的夏天,和妈妈一起睡午觉,躺在绿色夹灰的草席上,皮肤有着点点刺感。妈妈总喜欢把一条腿搭到我的身子上。软软的,有点恶心。于是连滚带爬地把身体抽出来,光脚站在地板上,鼓着嘴生闷气。妈妈睁开眼睛看看我,笑着。好得意的妈妈。
自己明明是从妈妈的子宫里出来的,可是为什么,也会讨厌妈妈的皮肤呢。或许,子宫只是我的一个借寄所,而我想找的,是一个被劈开的另一半身体。因为自己才不会讨厌自己。
这样想,好罪恶啊。好想去抱抱妈妈,如果她穿着长袖衣服的话。为什么要抱她呢。是想赎罪吗。但是,这种赎罪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我永远是妈妈的。
喜欢别人,是对妈妈的一种背叛。忠诚是违背天性的,但背叛,却是人性之恶所趋向。其所具备的快感,大概是装在一个未知的宝盒里的,总渴望着去打开一下。
我很少喜欢人。但也喜欢过人。第一个喜欢的是一个同性恋的男孩子。第二个喜欢的是一个不是同性恋的女孩子。现在么……现在正喜欢着一个大叔。不过,似乎忘记他的名字了。好糟糕。但他的笑我是记着的,我还能模仿。嘴唇是闭着的,稍稍有点斜,眼梢出现一条细细的纹。我不知道他的年龄,但他常常讲他上学时候的事情,那是九十年代吧。那个时候,我可能刚刚出生,也可能还未死去,灵魂还藏在另一具陌生的身体里呢。
好喜欢他。跟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仅仅是跟他说话就很满足了,开心得想让人荡起双腿。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听我说话。遇见他之后,才第一次感受到孤独的存在,也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消失后所带来的愉快。
我好喜欢他,但他喜欢我吗。
我稍稍离开镜子一点,在即将暗下去的光里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转几个圈,唔,乳房是平平的,肚子大大的。狠狠地吸几口气,用手紧紧压着肚子的两侧,总算把腰给挤出来了。为什么,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会喜欢吗。只不过是个孩子,他会不会这么想,从里到外。
要是再长大一点,再一点点就好了。开始成熟之后,完成成熟之前。带露水的有着细毛的桃子。那些希腊的成年男人,最喜欢这样的身体吧。像父亲一样。阿不,我的妈妈!
好不要脸,好羞人。跑到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把脸贴在被子的缎面上,冰冰的。
喜欢,喜欢,我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要呆在这里。他是谁,我又是谁。明明那么熟悉。
侧身翻倒在床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喉咙里干干的。我发不出声音,好歇斯底里。
门响了。门被推开,妈妈探进身,看到了被子里的我。
妈妈笑着说,医生来了哟。
医生说,晚上好,今天过得开心吗。
我说,晚上好,今天跟昨天一样开心。
医生说,以后也会一直这么开心的。
一颗白色的药丸,顺着我横躺的食道,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