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过你的……可惜你就是不肯擦亮双眼,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事到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不,我要说,我当然要说,你还记得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你歇脚的那个小酒馆叫什么吗?我借你随从的口给了你暗示;那漆黑的房间里转瞬间即逝的烟灰,你不是已经发现它了吗?在你进入青鱼镇前,我附在那个官兵的身上提醒过你,可你是怎么选择的?还有,我让你的父亲阻止了你,狠狠地给了你一个警告,你呀你呀,你没忘记你是怎么对待他的吧?卑鄙!别忘了那个重新现世的霁红釉瓷碗——你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奇迹——那个启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你本有其他的路可选,可你却一意孤行……”
“够了,别再披着什么神秘的外衣了,也别再伪装成命运的使者!我知道你是谁,你和我的欲望一样,都是我天性中一部分,只不过和它相比,你是那样的软弱无能,只能在它失势的时候,才敢在旁边说一些风凉话。你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知道根本就没有另一种可能,我也绝不会用自暴自弃的心态来麻木我对死亡的恐惧,尽管我不可能回避它,可我有勇气承受这最后一段路程的煎熬。看看那些囚车里面关着的道士和太监,曾经同样的尊荣显赫,如今也是同样的下场凄凉,可他们当中到底谁是好汉谁是孬种,只有在此时你才能看得分明。不信你瞧,他们有的人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两条腿站都站不直,随着囚车的颠簸直打哆嗦,哈哈,更有甚者,屙出的屎尿顺着裤筒一直流到脚下,那气味虽不至于让人作呕,却让路人们笑掉了大牙。我——孔令善的儿子——可不是孬种,就算死期将至,也绝不能被人看扁。父亲啊,父亲,不论我狂喜还是绝望时,你下跪的背影总会从我眼前闪过,你瞧,它又出现了!父亲,我恨你,是你亲手摧毁了我心中那个完美的偶像,你的背影像是我头顶一片永远不会散去的乌云,它的阴影遮住了我的世界中本该存在的阳光!”
“你真的没有后悔吗?”
“我后悔吗?我不知道,我也没时间也没有心绪来思考这个问题了。无尚荣耀和锦绣荣华都仿佛还在眼前,却也和昨夜的噩梦一样亦真亦幻。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一切终将失去,任何人都无法避免,弹指间和百年有什么差别吗?我该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吗?我该为看客们的嘲笑或是羞辱而恼怒吗?就算你能让我从来一次,我难道就能改变我所做的决定吗?不,不会的,我的欲望在驱使着我,我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的决定和后果中不断地琢磨它的模样,了解它脾性,进而逐渐摸清顺从或是反抗它的方式,可它太狡猾了,就算我小心翼翼也难免落入它的圈套。直到此刻,我才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没法责怪它,因为它本就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死期将至,也许我也没办法把它和我的意志分割开来。”
“倘若有来世呢?”
“倘若有来世,我也该忘却了今生的一切,无论是最后的顿悟还是无法释怀的悔恨,那时的我应该也还会如白纸一张,如新晨时的白露,如果我能留下些痕迹给那时的我,或者给他一些暗示或者忠告就好了……可我能吗?难道?……你说话啊!”
“……”
“父亲!我看到的是你吗?我知道你来了,你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找不出你。你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在你的眼里,我应该是罪有应得吧,我一直以为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是对的而你是错的,可如今却被你看了笑话。你藏到哪儿去了?哦,我看见你了,可你又消失不见,不过你躲不了我太久了,我已经被押出了囚车,来到了搭建在闹市之中的刑台上,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影,像是一群等待着分食我尸体的乌鸦,我知道你就藏在他们中间。木板拼成的台面上溅满了一层层黏稠的人血,最下面的已经凝成了炭黑色,粘住一些太过贪心的苍蝇;最上面的色彩还像朱砂一般鲜艳,让人看着胆战心惊。台下的人有些瞪着血腥的双眼,另一些却把眼睛眯成了一线,他们渴望着也畏惧着,内心如同一片混沌,和曾经的我又有什么两样呢?父亲,我应该不会太痛苦,行刑的刽子手看起来是个行家里手,他裸露的前臂比海碗的碗口还要粗壮,一双大手又红又胀,在他的眼中我看不到对杀戮的怯懦或是执迷,这是极好的,说明他精于自己的本领的同时也对手下的亡魂充满了敬畏。我上来时瞄了瞄他手中的鬼头刀,血痕遍布的刀刃泛着白光,锋利得很,只等他手起刀落,我们父子就能团聚了……哈呀,这碗水酒着实是可有可无,我并不需要它来给我壮胆,不过这碗酒可是一点儿都没掺水,像刀子一样顺着我的喉咙火辣辣地割了下去,看来相比于活人,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更害怕鬼魂的纠缠吧,哈哈。刽子手已经拔下了插在我后背的木牌,想必他的刀已经高高地举到头顶了,我身边的那个太监像只乌龟似的缩着脖子,刚出生的娃娃一样又哭又叫,他这个样子反而要多吃一些苦头,一刀不成还要挨第二刀。我黄泉路上的朋友,听我一句劝,恐惧此时是帮不了你的,你得像我一样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这样刽子手就能分得清楚看得明白,好顺着人脖子上的骨头缝下刀,给我们一个痛快的了结……听到了吗?那刀锋掠过空气的声音,像秋风吹断干枯的叶梗……只是微微一凉,打了个冷战似的,没有一点痛苦……我的头颅落在刑台上,脸正好还朝着身体的方向,我仿佛也变成一个看客,看着那具尸体——或许现在还不能算作尸体——的脖颈像泉水一样喷出血花,我还能感受到血滴落在我脸上时滚烫的热度,可它似乎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那些高声欢呼的人们,来分食我的血肉吧,别让它白白地腐烂成一具白骨,不论是为了泄愤、取乐,还是想救治肉体或是灵魂上的疾病,来吧,来吧,来满足你们的欲望吧,还等什么?这一刻我看穿了人世间的荒谬,可惜我已经无法再讲给你们听了……这回,我真的离开青鱼镇了。”
在孔昌一未灭的双眼中,所有人鲜亮的或晦暗的色彩都逐渐变得浅淡,最后化作一阵青烟,连同刑场周围嘈杂的喧闹声一起消失不见了。天空好像和大地换了个位置,他的脑袋骨碌碌地又落回到他的脖子上,身体仿佛完好如初。孔昌一自由地站了起来,焦急地向着四周张望,没用多久就找到了他的父亲,孔令善在空荡荡的街对面平静地望着他,用他那双嶙峋的大手轻抚着手中的白鸽。一瞬间,孔昌一的眼中翻涌起细小的泪花,像是浪涛滚过后留下的泡沫,漂在江水上闪着珍珠似的光芒。孔昌一揉揉眼睛走到父亲跟前,接过了递给他的白鸽。他低下头,端详着手中热气腾腾的活物,白鸽橙黄相间的眼珠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牢牢地将他吸引。他透过那不断缩小的深灰色瞳孔,看到了一些模糊的与自己相关的残影,他努力地想从仅存的记忆中捡拾出些许的线索,而最终他只回想起他与父亲间的一个约定,一个他没有答应更没有履行的约定。他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一瞬间,就连这段记忆的片段也沉入了那随着天地间色彩的逝去,而不断涌出他脑海的记忆荒流之中。他用力掐住白鸽的脖子,不知缘由地想置它于死地。白鸽拼命地扑腾着翅膀,两只脚痛苦地上下蹬踏着,发出求饶似的刺耳鸣叫声。突然,孔令善用力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孔昌一的手一松,白鸽便一扭脖子挣脱了他的摆布。逃过一劫的鸽子头也不回地飞向了天空,随着它越飞越高,地上的父子二人也变得越来越小,小成豌豆,小成谷壳,小成芝麻,最后一同变成了大地上无数难以目见的尘埃之一。
白鸽不知疲倦地飞翔着,它似乎肩负着什么使命,在到达它的目的地前绝不会降落停歇。等它飞到江滨和一片翡翠色的山峦围绕出的小平原时,有一只年老的乌鸦与它擦肩而过。那只乌鸦长了一对白色的长眉和血珀一样的眼睛,身上的羽毛也已经褪成了草灰色。它高声啼叫着,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想要告诉大地上所有的生灵,可没有人能听懂它破锣似的嗓音,辜负了它的一番美意。不过老乌鸦的出现让白鸽更加确定了,它已经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趁着炫目的霞光被雪山般高耸的云团遮得只剩下一道金色的镶边时,它要好好看看这片天地如今的模样。曾经光秃秃的山麓已郁郁葱葱地长满了银杏和香樟,山脚下霞光的彩线穿梭于忍冬、刺蓟花、车前草和无数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之间,织成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毯,在花毯的中央是一片的排列整齐的坟场,数不清的白色石碑和它们倒向东边的长长影子组合成一张巨大的棋盘,那些没有名字的石碑上面刻着一个黑色的“奠”字,显得纯粹而肃穆。东边的江水还是老样子,闪烁的波光像是无数只调皮的眼睛,冲着你眨个不停。一道比炊烟更加缥缈空灵的青烟吸引了白鸽的注意,它像是一把悬在空中的梯子,连接着人世间和遥不可及的九霄天外。白鸽顺着它掠翼而下,落在一座修葺一新的大殿的飞檐上,那道白烟就来自大殿前青铜香炉里同时燃烧的十余炷香火。在大殿的门口,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围在一个老人的左右吵个不停,他们七手八脚地扯着老人的长衫和短袄的衣角,昂着头,献上他们天真好奇的目光。
“里长爷爷,给我们再讲讲青鱼菩萨的故事吧。”
“我都讲过好多遍了。”老人无奈地笑了笑,眼角蹙起的皱纹一直延伸到他的太阳穴两旁,让他看起来更加的慈祥。
“那你给我们讲讲她脚下的那条大青鱼吧,它应该也有了不起的传说!”
老人叹了口气,“挂”着那些抓着他不放的孩子们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正殿。
“那我们可要从头讲起了。”
孩子们随着老人的目光向上看去,神龛上供奉着一座九尺高的菩萨像,菩萨清瘦窈窕的身姿如同少女,她头戴花丝点翠凤冠,身着锦云莲花纹霞帔,手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微微稽首站在层层火焰似的背光前。塑像不光雕琢细致彩绘精美,头上的凤冠和胸前的璎珞更是由宝石、珍珠、松石、珊瑚、翡翠等名贵材料镶嵌而成,但整尊塑像最为玄妙,也是最为人称道的却是菩萨的面容,随着一天光影的变换,菩萨的脸上时而呈现出温暖人心的笑容,时而又是一副警醒世人的怒容,还有(尽管所有人都不敢公然承认)在第一缕晚霞映上菩萨的脸颊时,她的脸上会退下神明的威严,绽放出一种令人心生爱慕的羞赧与美丽,那一瞬间的美是如此的曼妙鲜活、栩栩如生,让人不禁怀疑神龛上的不是一尊木体泥胎的塑像,而是一位血肉俱全的少女。在菩萨的脚下盘居着一条似龙也似蛇的青鱼,和所有神兽一样,一脸凶煞地守卫着它的主人,它向外凸起的獠牙似乎在告诉那些在菩萨面前谎话连篇的人:别想用花言巧语打动菩萨的慈悲心肠,你们丑恶的嘴脸逃不过我这双修炼千年早已洞察人性的鱼眼。就在落日从云彩柔软的肚皮下面钻出来,如约地将晚霞轻扑在菩萨面颊的那一刻,长明灯微弱的亮光仅存于老人眼中一层薄如蝉翼的泪水上,他的眼神虔诚又充满爱恋,紧蹙眉心的每一次微小颤动似乎都是由于一次回眸后心碎的痛楚,他的心在不断的碎裂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愈合,那是人世间最为复杂的感受,任何语言都无法将它尽述。当我们带着一颗平和的心朝着他眼眸望去,就能发现在他灵魂的深处始终藏着一滩四季如春的池水,它不会干涸也不会泛滥,永远荡漾着银白色的粼粼微光,和那条哺育青鱼镇人的江水一样,是苦乐交织的记忆最好的温床,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在那里,他永远都是一个少年。
“在青鱼镇还没有得名之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