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的记忆

每只香烟燃烧后都有灰烬,灰白的,脏脏的,颓颓的那么一小堆,让人生厌。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只要轻轻一碰或者一丁点风吹草动,就马上化整为零飞的到处都是,弄脏所有它能飘到的茶几啊,沙发啊,地板啊什么的。有时我曾设想香烟要是只冒烟没有烟灰该多好,甚至因为烟灰的麻烦我戒掉吸烟的习惯,虽然当我夜里读书或者写点东西时真得喜欢点上那么一只。后来有一种电子烟,确确实实是只冒烟没有烟灰的,因为我以前养过电子宠物也买过电子鱼装饰家里,深知那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冰冷物件而已,所以符合我设想的电子烟也并没有引起一些尝试的兴趣。

      无独有偶,烟灰最令我反感的还是那种特有的气味,像泉水枯竭树木腐败的气味,吸烟的人为了避免烟灰漂浮,往往在烟灰缸里注入少量清水,那烟灰混合了清水后气味更加浓烈,让人恶心的味道渗透到手指缝和外套里更加难以去除,我10多年间分别送走的我的母亲和父亲,在殡仪馆的火化炉我守到他们从庄严的人幻化成苍白的灰烬,就是那种气味!每一只香烟燃烧后的灰烬都让我再次闻到那样的气味,都仿佛让我再次回到空旷炽热的火化堂。

        所以我戒烟了,也讨厌看到别人吸烟,但是现在,我就站在写字楼12层的楼道里,正冷冷地看着几个烟鬼在大口的喷云吐雾,高谈阔论。

        我在等一个人。每一天都在这个时刻在这地方等一个人。

      他没有让我等太久,弹簧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碰上,带起的阵风把他面前的缭绕烟雾扇的飘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如同刺破雾霭的船首,满是自得坚毅,微微上翘的嘴角像“耐克”那卖遍全球的商标一样霸气十足,嘴里叼着一只白嘴万宝路还没有点燃,但是眼睛已经轻轻眯了起来,他总是喜欢在吸烟的时候轻眯着眼睛,他曾经好几次问我:看我,是不是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确,他身材瘦长高挑,站直了像一杆标枪,无论休闲装还是礼服都能穿出模特的效果来,此时雪白的衬衣被他紧紧的掖进笔直的深色西装裤里,袖子却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清晰而完美,显示出他一向是个对自己的生活克制且不满足的人。而我,一直是个矮矮的胖子,买衣服都得买最大号的,袖子和下摆因为太长会显得我更矮更胖,无论穿什么都会像一只俄罗斯套娃,看起来既滑稽,又表情木纳,而他,竟然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一个好朋友。

        我看着他一一恰到好处地和每个人打了招呼,点燃咬在齿间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像往常一样走到我面前,问:“哥们儿,早来了,真的不再来一根?”

        我背的挎包的肩带勒得我右肩有些酸疼,我耸耸肩膀回答:“不了。”我戒烟了,不知道他是没发现还是忘记了,也懒得解释,我明白他不会真的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他压低声音有点神秘的和我说着:“这战略会议开得,一上午,什么也没搞定。一听完财务部的上半年总结汇报,费总就开骂了,老关给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就轮到公关部老赵和市场部王总,费总骂人向来是不带脏字却拆骨扒皮的狠,总务处的灵妹子,那个刚来不久就混起来的小美人,都吓得哆哆嗦嗦不敢添茶水了。不瞒你说,我当时还真是有点胆突,不过哥们儿什么人啊,我的汇报费总终于还是认可了,会议总算回到轨道上来了,下午估计更不好熬啊,·········”

        三年前,他和我同时应聘进入这家房地产集团公司。我们工作的这栋大楼一共18层,由公司自主开发维护,底下5层是商场和娱乐设施,6层以上的写字楼作为公司和十几个分公司的办公总部,公司的部门划分组织构建和楼层的安排暗中契合电影《金钱帝国》里的那栋摩天大楼,根据各部门相对于总公司的重要性影响力权力的大小,由低到高分别被安排在各个楼层。我三年来一直在6层的销售公司总务部下属的接待展示处,而他在12层物业管理分公司任职已经半年多了。所以他如数家珍谈论的那些话题和人物我都不是听得太明白,只知道他们都是他公司里的头面人物,讨论的也是和物业公司业务拓展的相对专业的东西,想听也听不懂。不过我注意到他谈到那个什么灵妹子时的神采奕奕,这个我倒是要打听清楚,我这次来等他是和以往不同的,这个得问问清楚!

      “怎么?你又看上了?”

      他停止了滔滔不绝,一脸的莫名其妙似得表情:‘你说什么?看上什么?’

      我盯着他,没吱声。

      “奥,你是说灵妹子?”他还真是个聪明鬼。

      “我倒是想泡她,她刚来我就试探过。”他再次压低了声音,问我:“你猜,她是谁的人?”

      我肩膀的酸疼越来越严重了,他凑近过来的嘴里满是烟臭味,早晨刮干净的脸孔上已经生出一丛细小的不易分辨的胡茬,我扭动着身子,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上个月我见到梅了!她看起来很糟!”

      “是么?那你多关心关心她呗。中午不留你吃饭了,下午的会议我还得········”

      我知道他是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其实自从他到12楼办公我和他就没有再一起吃饭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喝酒,每天也来的最早,然而那天她迟到了,满身酒气。”

      “不聊女人了,哥们儿,你怎么样?上午我听销售部王总说起要裁员,你要是需要,我托人给你说说,在公司这几年,没功劳也有苦劳·······”

      “我很好,不麻烦你。梅说她弄丢了!”

      “总提她干什么,我们早分手了。”

      “她呆坐在接待处一整天,一直念叨着“弄丢了,找不到了····””

      “·············”

    “后来我明白了,她说的是你 送她的那颗石榴,你从你家后院树上摘得。”

    “我早就不在那个小院住了,再说那种石榴保存不了多久,早晚会烂的。········女人总是多愁善感。”

    “是我先认识的梅,我一直以为你会对她好·······”

      “哥们儿,难道你也喜欢她,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是单亲家庭,心里一直过得很苦,我看的出来她和你在一起时像变了个人,我曾经很替你俩高兴。”

      “现在我和她分手了,你要是喜欢她就泡她吧,她归你了。”

      “不可能了。”

      他恍然大悟似得喊出声:“不是吧?难道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在前台发了几天的呆,公司把她辞退了。”

      “奥,看来我想多了,那你没有问她的地址?我可以给你,你安慰安慰她,顺便泡了她,我告诉你她喜欢什么,现在可正是绝佳机会,不用谢我,哥们儿。”

      大概是被烟熏得够呛,眼前模糊一片,我看着烟雾中的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样子,就像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脑子里空空如也,手颤抖的厉害,把挎包从肩膀上取下来,酸疼终于好点了。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来问我:“你说你上个月看见梅?你们在一个办公区,不是每天上班都见面的么?”

      我没有解释给他听,在2个月前,王总的裁员计划我是第一批被关照的员工之一,每天来公司6楼是为了远远的看着梅,看看她因为他而红晕不消的面庞;然后再每天爬上12层,忍受着吸烟处的烟霾熏染,听我这个一辈子唯一的朋友的闲聊。

      他没等到我的回答,看着我从挎包里拿出两个瓶子。是医院里或者实验室中那种500cc一个的阔口玻璃瓶,有个厚重的瓶塞塞在顶端,里面装满透明的液体。

      “这是什么,好酒么?”他的表情真滑稽!

      我两手举起两个瓶子,跳起来,挥舞着双臂,“哗啦”一下子在他的头顶撞得粉碎,汽油和着我被碎玻璃划破的手里洒出的鲜血,泼溅得他满头满脸,身上也是,我飞速的打着了火机,点燃了汽油,也点燃了我这个一辈子唯一的朋友,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楞在哪里足有好几秒钟,突然他开始尖叫,或者说是尖嚎,那种被夹在老鼠夹上的老鼠,被屠刀捅进脖子前的肥猪的尖嚎,他开始像一根烧得正旺长腿的火把四处奔跑,到处碰壁,四处乱撞,脂肪燃烧后滴在哪里哪里就跟着燃起一团火,12层吸烟处的人乱成一团,人们拼了命的躲避着他,就像躲避瘟神,就像躲避厄运,我当时想,如果真有命运这个东西,我也一定猛踢它的屁股,然后浇上汽油点燃,烧成灰烬!

    12层的吸烟处一片通红,烟火缭绕升腾,充斥着须发皮肉织物燃烧的怪异气味,除了那些刺破耳鼓的尖嚎喊叫,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殡仪馆的火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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