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在夜里被风吹动,我有点冷。这样的天气适合怀念。
灯在天的乌黑巨手下摇摇晃晃地撑起一片光,它和我都有着五行山下的猕猴的脆弱和无力。我留校教书,每天在现实与书本里的轻重徘徊。在那个时候似乎停歇了,有着湖泊的静重。湖心有一个小岛,杂草疯长,像是胡老师一样,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她姓胡,我叫她“老胡”,其实她也不老,但大家都这么喊。胡老师身体不大好,会隔天差五地消失一段时间。她每次她只找一个医生看病,是学校医院的常客。出了名的复健科头牌,却是她的御用医生。这都是一些八卦传闻,像是鸽子的声音一样,也许大家都听过,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没人能回想得出来。
老胡在那段湖水的日子里,就是四面环水的岛屿,我无比向往着那儿。我常常在那段湖泊般的生活里听到了鸽子的声音。老胡家住六楼,老小区,每栋只有六层,顶楼可以爬上去。小区离学校不远,生活气息很足。我是常客,她的咖啡极好。很快就熟悉了,常捧着她煮的咖啡,和她爬到楼顶看鸽子。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我很拘谨,蹑手蹑脚的。楼层里面很暗,她进了门招呼着我进去,就钻到厨房里去准备咖啡了,“小夏你随意坐,可以走走看,不要客气。”
进去之后房间里光线很足,阳台被她做成了落地的玻璃,我能看见鸽子在扑腾地飞、全是书的桌子和放在钢琴上的鱼缸,这些都让我着迷。
“尝尝哈。”胡老师给我拿来了咖啡。她笑嘻嘻地抱着杯子,我永远记得她的笑,很漂亮,温柔而澄澈,像是一滩湖水温柔地抚平我很多无谓的情绪。她不能用“甜美”来形容,因为甜是形容小女孩的词汇。橱柜里有两个摩托车头盔,上面有她自己的名字。房间里,没有男人和其它人的气息,她好像是一个人住。
“胡老师你一个人住?”我问道。
“别问我啦,你呢?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不晓得啊。”我和他大学就在一起了,我留校教书,他也是,可我不想嫁给他,我对谁都没说这件事。大家都觉得我们青梅竹马,婚期可待。
“小夏,你知不知道隔壁教研室的那个小刘。”
“昂,怎么了?你怎么忽然提起她来了。”
“果然是小年轻啊,她就是那种等着上课铃声响了,可以从教室最后一排慢悠悠站起来走到讲台上,留下整个整个教室女学生的羡慕嫉妒恨,我数过,她们能写十本《爱的饥渴》。”
“哈哈哈哈,她们不会写的,要是能写,也不会嫉妒的。”我说,“小刘是我的学姐,现在开始给孩子找幼儿园了,但把她搁到教室里,你绝对认不出她是来教书的还是来上课的。”
老胡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和她们呢,不太一样。你不那么乖巧。”
我笑了笑,没再吱声。我和她在一个办公室,我的桌子靠窗,她上完课静常常会悄悄地捧着茶水到我这儿看天。关于她的小道消息,我的学生们没少告诉我。但第一次见到她本人,还是被惊讶到,既然能这么年轻。
一个人,能带着完全区别于他人的气质就是精英了。
短发、皮夹克、长靴、不化妆、没有眼袋,有时还会拎着健身包,胡老师真的好酷。我可怜那些“追求酷”的孩子们。我在她身边,常常觉得自己年老体衰,愧疚于温房的安逸。
我不忍心戳破好看的奶盖,想到了第一次在办公室里,她忽然问我:“觉得你坐在这里有意思吗?”
我当时有点惊慌,老教师哪有这么提携新人的,“啊?什么意思啊?”
“我就是觉得,你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她忽然笑得很狡黠。
第一次就被这么打击,我还以为是自己能力不足。我把奶盖缓缓吸完,对她说,“其实我算是乖宝宝了,这个的月相亲我可是非常有礼貌地拒绝我家居委会主任的,从头到尾一丁点儿不耐烦都没有,甚至还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和感谢。”
“你和他分手了?”老胡有些惊讶。
我笑着,不知是出于什么,笑了会之后对她说,“我分手了,马上就分,我妈不知道我有男朋友,因为我还没毕业,结果要能告诉她了,我要分手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离开他,我会生活得好一点,我不想那样活着了。我不想现在就结婚。”
“像你这个时候,我孩子都能满地爬了。”她看着我顿了顿。“但我又离婚了,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那么久我都不知道你离婚了。”
“那我告诉你好了,反正也没什么难堪的。”她喝完了手里的咖啡,把杯子放在小茶几,这个茶几很原始,一块蓝格子厚布盖在简单堆起来的方砖上,两把很舒服的藤椅,然后就是一整片天空和鸽子。
“一样的故事,怎么那个时候就是事故呢?复杂并不代表成熟,我不敢教你什么,谁还不是第一次活着呢!你不要学我,我可曾经是教师行业里的败类。我与前夫离婚之后和现在的他在一起,当时他还有夫人的。在那个时代,我因此还停过职呢。厉害吧?
“我平常骑摩托车,记得有一次速度蛮快的。哇,警察真的就追上来了,那个刺激啊。上两天不是有个新闻说,隔壁学校的女博士市区开车超速,问交警能不能凭着学生证半价处罚。这就是21世纪最缺的人才啊,我当时就没想到还可以这么玩。”
“楼下的两个头盔都是你的?”我问。
“对啊,我有辆白色雅马哈,平常会骑着遛溜弯儿。那个时候和他在一起真的是有颜色的。小夏,你有过这种真爱吗?真爱它不是概率,没有那么难找但是难追。就我超速警察是追不上的一样,因为我爱在小巷子里走。你看鸽子如果赘肉太多会飞不动的。
“他是我认可的男人。我遇见他的时他在创业,然后现在富裕了。当时他被骗借了五十万的钱去投资。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彩色的,我不想看到他因为这件事很低沉。你办公桌的天通常是灰蒙蒙的,但爱一个人的感觉,真的是彩色的,五十万讨回来了,他后来离婚了。
“想来都是事故没什么传奇。折腾是生命的本能而人类的惯性却让我们稳定。这不是悖论,惯性是限制和保持着折腾的低幅度,但你想想,这样反复着,会无聊吧?”
我听见了她的沉默,“所以小夏,你打算怎么办?”胡老师问我
“所以我怎么办。”我一时无力回应,在一片夕阳前,你不得不取走一些声音,放弃身为其中的归属感。放弃这一切属性,这是控制不住的欲望。
天开始有些暗,莫奈在天上作画。太阳收回灼热的剑,披着一身紫红色的袍缓缓走下工位。鸽子缓慢地转着圈,准备度过一个夜晚。
“我能怎么办啊,老胡,我住的那间楼下的小女孩上四年级,上学期拿了三好学生,她和她母亲过,有一个傍晚我看到她坐在楼梯写作业,因为她母亲没回家。灯很暗。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孩子在琵琶湖那儿呆坐着,身边有一只小猫,脸上有泪痕。因为父亲喝了酒,他不敢回家,我想把带他到家里给他几本书,结果他一溜烟跑了。有一次我买完东西回家,看到两个残疾人,一个打着自己的木棒快板,一个唱歌,他们是盲人,也许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他们看起来是那么陶醉,远比综艺节目里来的真实,我想剧院里的艺术家们,在舞台上演奏的情绪和状态,不见得比他们高贵很多。我当时就想做一个乞丐,每天开心地自我陶醉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是在跪着。”我扬起了头,想听她的回应。
“小夏,这个城市里有多人?”
“几百万吧,应该不到一千万,怎么了?”
“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情侣,但他们并不相爱。”她看着我,“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鸽子们扑腾着开始降落了,总有几只不会落在降棚上,而是飞到我们的不远处溜达着,观赏着一个人的夕阳。我看着形单影只的鸽子,思绪万千。我常和老胡在天台上吹风,等着天黑,一起去吃饭。那天我约了男友三个人一起。结束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不爱你了。
我删了所有他的联系方式,怕他再来找我。那个湖在我到达小岛的时候,开始流动了,因为小岛要承受的水流,来自水面之下。老胡她没告诉我五十万是如何追回来的,但是我想起来老教授说起关于她的事迹。她和前夫离婚那段时间,前夫就天天就一声不吭地站在她上课的教室门口,等着她下课。有一天她没从正门走,而是从窗户翻到隔壁教室溜了。因为她知道这次,他是来送离婚协议书的。
“我第一次向他求婚,他拒绝了;然后他向我求婚,我也拒绝了。玫瑰真可怜,被扔来扔去的。”老胡后来这么对我说。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她说是哪一个他。我长久地望着她,胡老师穿着皮质短茄克,黑色紧身牛仔裤,低帮匡威。栗色的短发和脸型浑然一体,脸上没有一丁点戾气。
她静默凛冽着一直埋伏在我的记忆里,我之后每一次的趋于人流她都会冲出来撕咬我。她可能并没有和那位与其生命力相等的爱人在一起,至少我觉得如此。事实是什么谁也说不准。大家还是在说,她的丈夫给学校捐了多少钱,我觉得还真是有点傻。她和丈夫也常常不在一起,当各自从远方归来,又会在一个夜晚聊到天亮,如一根链子的两端,契合,分离,拥抱。然后反复。路上,再后来,他们都会在远方。
后来我去了自己想去的远方,最后还是回来了。我遍体鳞伤,来自口含腥味的血,与自己的相似。我一直想去看看她。太忙了,都是无谓的忙。我在红庙买早餐的时候,看到了办公室里一位退了休的老教师。我提到了老胡,老胡也爱喝这儿的豆浆,这是我一直所没尝试过的。老教授喝下一大口,抬起来头沉默良久对我说,“老胡啊,她是烈性女子啊,一般女人做不到的,她为了给那个男人追回五十万,当街冲向马路用身体堵那个欠债人的车。她为了他是用命的……”
我在她家楼下等着她,想最后看几眼她的样子。影子在夜里被风吹动了,我有点冷。灯在天的乌黑巨手下摇摇晃晃地撑起一片光,它和我都有着五行山下的猕猴的脆弱和无力。远处有摩托车的白光。我站起来,迎着走过去,不管斜织浓密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