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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背后应该是明月吧,夜晚阴暗的树影显出清晰的黑。院子里房檐下的明灯减弱了面前的月光,茅十八在院子的中央定定地出神抽烟,那份宁静如“主席在深秋”的模样,必定是漆黑的夜色阻止了他意识的深远,满脑子需要整理的生活头绪,如许多萤火虫萦绕在他身边上下翻飞,近来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如临大敌。
上个礼拜茅士浚用他那辆“SUV”把李逢雪从市医院带回来,茅十八还在桌前喝茶,他端起的茶杯还没有吐掉摄入嘴内的茶叶,眼睑已先抬起来,极具疑问和期待的表情问,咋说了?!
茅士浚坐下来,相反眉眼低垂,不停地一下一下眨巴眼睛,一副沉思不乐的表情,他捻起桌子上的几粒瓜子,双臂支在膝头,一边嗑一边汇报:医院确诊了,说,晚期!
茅十八郑重和严肃的表情下,内心如一次重大的山体滑坡,创击之下,他的脸肤显得又黑重又粗老,他像在这一刻忽然老去二十年。
相比之下,儿子倒沉重而宁静,悲哀倒不至于心死。一个人的两种角色带给两个不同人两种心情,同样一种悲痛而悲出两种感受。
医院的判书,对茅十八意味着,在不久的未来家里很可能要缺失一个角色,缺失一个助手,一个厨师,一个保姆,一个参议,一个知己,一个伴侣。对于茅士浚而言,可能失去一个母亲,一对翅膀,一份温度,一份唠叨,一份烦恼的爱,一份司空见惯的生活。
茅十八好像自言自语似的沉吟,日他妈,咋成这了?他的脸不停地扭到左边又扭到右边,好像在寻找什么,但他的目光收缩到不足几寸,它显然在这一刻失去了视觉的作用,他什么也看不见。
茅十八抽出一根烟,点了起来,烟是十来块的,“大中华”已经没人给他送了,自从退休,他并不在乎那些不经意的小礼物,他有更多可以幸福生活的幻想。而那些幻想如今如肥皂泡,七彩的光晕不停地旋转,变幻,不停地变薄,崩的那一刻好像是可以预见的。
茅十八并没有蓄留预备一场重大生活战役的钱粮,他无数次东游西荡愉快淋漓的看山望水,觉得目前生活状态还可以,应该知足,应该满意,应该无忧可顾。现在,要倾家荡产么?他也没有多少产,何况也是置换不来的,他从一贫如洗的过去走过来,走到今天,他太害怕那种走过去的生活和道路,重蹈覆辙,他不但害怕,他也不可接受,他不能说服自己。
茅十八捋着思路,他好像有一种决心和想法,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合适和体面的办法表达。只是对茅士浚说,这事你妈知道不?
茅士浚说,不知道。
茅十八说,这事儿不能让你妈知道。
后来很快,老六也知道了,二舅三叔,七姑八姨,茅菲丽也都知道了,范围不断扩散,但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当事者——李逢雪!
厨房里的灯光从门框里射出来,院子里的地面上落下一块镜面的白光,这块白光,多少年来和白昼交接着天色,天黑了,它亮了。
从市医院回来的日子,李逢雪照例是一如既往地进厨房,她对一日三餐的时间点不需要去考虑,习惯性的感觉就知道在某一刻的时间点必须要开始做饭,不然,一家人吃饭就必然要往后推迟,像今天,就是要抓紧时间进入工作状态的时间点,吃完饭,一家人稍稍玩坐一会,可以不慌不忙地去睡觉。
李逢雪在厨房里张罗晚饭,不停地走来走去转换位置,一个人能走出来许多人拥挤的感觉,这个厨房只能容下她一个人,多一个人存在都会碍事,不是挡着去路,就是打乱了有序的布置,她一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自由自在的忙碌,一边做饭一边想这想那,想着想着她会经常性地眉头紧蹙,脸色沉郁,是什么让她不顺意,在这个家也许太多,倔强的,自以为是的,夸夸其谈不务正业的,游手好闲得过且过的,无可奈何听之任之的。
李逢雪累,累还不快乐,不快乐还生气,生气还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还会伤害到自己,又无法逃脱和解束,这可能就是钱钟书所谓的“围城”吧,一围就是一辈子!
大门还敞开着,茅十八从院子走到大门口,他瞭望黑色的树影,树影上空果然悬着一轮明月,它的安静是多么的漠然,在它的状态里这人间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发生和不发生都可以视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月的安静和淡定,让人欲哭无泪。
2、
在乡里,黎明的鸡叫之后,天色大明,第二种自然界的声音就是山斑鸠的烟酒嗓,它们大多是成对呼应,一个清晰,一个渺远,这个咕咕叫罢,另一个随之响起,声音空旷洪亮,带着时空感。
这时,家家大门都敞开了,从院子里走出来做点事情,是早晨,也是一天开始生活的适应性劳动。
二叔从下边走过来,看到茅十八提着一桶水从院里出来,给门前的杏梅树浇水,打起招呼。
二叔说,前几天刚下罢雨,你是没事忙。
茅十八说,一大早的,有啥事呐。
茅菲丽把早饭端到上屋时,茅十八又去浇了菜园回来,今天就父女二人吃饭,李逢雪去医院做针灸还没回来。
二人一边吃一边聊天,这段时间,最重要的话题自然是李逢雪。
茅十八叹息地说,这病就是掏家底的病,不好治,到最后钱也花了,人也保不住,人财两空,有多少例子,那……那……那东河庄的焦石意,小王寨的谢小紫,不都是一样的病,都是这。
茅菲丽不满地说,那你说咋弄,不治了?
茅十八温和地说,该咋治咋治,咱是这样说,这……这……这是看得出来的结果,医院里就是那一套固定药物配伍,今天配这,明天配那,一套程序走完叫一个疗程,再重来一遍,也就黔驴技穷了,医院病号多,铺位拥挤,最后人家还撵人,天天催你走。我的意思先紧着在医院治,回来我问个老中医,用中医治。癌就是瘤,瘤就是气血不散。不过,到最后,还是不抱多大希望。
茅菲丽不满地说,那人家还有治好的呢!人家卖房卖车,不管结果啥样,用尽全力,多感人。
茅十八温和地说,有,是有,十个有一个不?百分之一。病也不是一样的病,位置不同。心情都是一样的,可以理解,你爹我能是一个没感情的人,看病不是别的,看病不是讲心情,还要听人家医生咋说。
医院里,针灸室,烟雾缭绕,李逢雪满头飞针,用非专业人的眼光来看,那么长的针,在脑袋上竟然一下插入一半的长度,人安然无事,真了不起,一针三十,值。艾疗器具扣着脑门,满满的烟霭从四面溢出来,李逢雪闭目安神,茅士浚安静地站在不碍事的角落,好像充满了对病情的期待,李逢雪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凡不是一个傻子,从大家的行动和躲躲闪闪的言辞、欲言又止的模样,早心知肚明——这病,不那么简单。
李逢雪本身就是从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长起来的,现在虽然老了,但她不是痴傻。她的郁郁不乐日渐增重心事,她对生活琐事的关注和对家庭情感的关心一日比一日置之度外,她的心事全部都是如何健康活着,一切都不那么重要,原来此时最重要的是自己,自己好像又无能为力,听之任之的摆布,她甚至感受到生活对自己的爱力不够,当然这也是更高的渴望使然。
李得奖来医院看李逢雪是茅老六打了电话,他一进针灸室,就来到卧榻前看着闭目静神的李逢雪喊了一声:姐!
李逢雪睁开双眼没有往日的喜悦。
李得奖把茅士浚和茅老六喊到外面,在一棵小树下,讲起了“李得奖的故事”。
那是一个久远的故事,在一个穷困的家庭,姊妹各自力所能及地拿出一些钱财,带妹妹去省城看病的故事。故事温情、有爱、团结、倾力,一个其乐融融的悲剧。那个“妹妹”是李得奖另一个很好的姐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家庭亲情。
茅士浚和茅老六听懂了。
李得奖问,看病家里钱够不,不够了,你们几个得出把力一起协助一下。
由于医院不方便,天黑之前,李得奖还是回去了。
3、
从医院回来以后,一切恢复到家庭最初的安定,但李逢雪明显感受到家庭的生活氛围俨然换了一种调调,孩子们乖顺了,她一辈子为这个家庭习以为常的劳动义务都被他们热情地剥夺了,厨房有人替她做饭,鸡和菜园也自有打理者,茅十八还带她特意去李泰和的老院坐坐玩玩,那是李逢雪成长和出闺的地方。茅二叔在他们回来第二天就引来了老中医,除了熬中药,并遵照回来时医生的嘱咐继续输液。
李逢雪对这一切变化很感动,很幸福,她一辈子也没有如此享受过他们整齐划一的关怀和照顾,付出与享受对调了角色让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她浑身不自在,那种身体内生出的感觉好像她不应该拥有眼前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当然也给李逢雪带来隐隐的不安,这自然是由于她生病的原因,得到孩子们和家人的关心也十分合理,但这些本该欣慰的对待无论如何也给她带不来任何半点快乐和欢悦,相反,她似乎能察觉到这个家庭隐藏着一种秘密,像黑色的气浪一样经常涌动在看不见的地方,又让你确确实实感受到它的存在。他们既然不愿说,她也不想问,了解与不了解,在她日渐下降的心力中也无心也无兴趣,心里有数就行了,踏踏实实治病、养病是真。
也许那是另外一种关怀。
这种关怀很快引起了各种各样的质疑。
首先是茅菲丽,茅菲丽是这样一个人,她考虑事情从来不是从“我”的角度,而是从“她”的角度,这样一设身处地试想问题,许多不一样的心情一下子就涌现出来,大开眼界,令人惊讶。
茅菲丽看着院子里静坐的李逢雪和墙边吱吱冒着热气的药罐对茅十八说,我妈真可怜,一圈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被蒙在鼓里,这种谎言和欺骗我感觉不舒服,究竟是对她的好意还是咱们自作多情,是不是看扁了我妈的坚强,据我对她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一辈子坎坎坷坷的风浪,不是没熬过抵御不着的委屈,她也为生活流过眼泪,挺着、撑着、顶着。我看我妈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想说,起码自己的身体感觉是明白的,也真说不准谁比谁傻!
茅十八像个女人一样拉着长调,想扬起来声调又压着的感觉,想责备又像想温和地告知,说那有啥用哩——。说了,又会增加她的心理负担,解决不了问题,生病不能只靠药物,还要有个心理调节,要心情好。为啥近些日子,我没事就带着她四处玩玩、走走,就是这个意思。
茅老六抽着烟,一会坐在跟前,一会在院子里走动。茅老六是个情感简单的人,情感简单和丰富的区别就在于,简单会让他找不到思想的痛点,情感丰富的人,总是能深入到生活的理解上,无论怎样稍一思索,就会引起痛苦。就李逢雪目前的状况,要是情感丰富,你看着她,看着看着,心痛感就来了。
天性无错,但天性生出无理就让人讨厌了。
茅老六很反感谈论母亲的病,他的看法是,病是事实,认真用心地去治,谈论徒增烦恼。看到没,这也是一种道理,可见道理只是一种思路,只是正确的范围面有多宽的问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那是更高阶的道理。
其实,老六是在回避现实。从他对其它事情上的深究直思,穷根追底上看,也许他对母亲存在某种愧疚吧。他是一个简单粗暴的人,长大后母亲对他已经是爱莫能助了。据李得奖说,他经常在生活琐事上呵斥母亲,不符合他对生活精到的看法和做法,这是外话。
但无论如何,李逢雪风风雨雨对这个家最大贡献可能就是,把孩子们养大,都有了自己一个崭新的小家,这个老巢,势必走向凋零、腐朽、溃散。
李逢雪日日坐在夕阳里,她只能享受一个碗大的脸面的霞光,不再是阳光充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