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海阳
1
县令大人又拖堂了。
我悄悄给师爷使个眼色,他果然有眼色,当即扔掉纸笔,抱着肚子就倒在堂下。河谷县衙的韦师爷有个毛病,爱在县令大人审案时肚痛。案子越棘手,他痛得越厉害。
看上去他今天就很痛,满地翻滚,哎呦直叫,不但碰掉了砚台,还沾了满身墨汁。末了,不知怎么又滚到了堂审记录上,把好好一本记录涂抹得乱七八糟。
县令大人很生气,阴沉着脸拂袖而去。我连忙找人抬走师爷,并宣布师爷染疾,择日再审。
回到议事厅,大人仍然余怒未消。他围着八仙桌直转圈,一张黑脸上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
“岂有此理!”
县令大人冲口而出,与我心里默念,竟然做到了神同步。
我当然知道大人发怒的原因,能把湘北有名的儒县令吴之洲气得转圈,恐怕除了还赖在堂前的刁员外,其他人还真做不到。
2
说起这个刁员外,算是河谷县里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名字很响亮,叫刁远山,据说他曾任工部矿土司尹,官阶远在县令大人之上。
刁远山致仕以后,理应呆在京城里享福。可他偏要千山万水来到河谷县置地定居,可惜才搬来半年家里便出了事。
刁远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还留在京城当官,出事的是小儿子刁勇。他月初娶亲,新婚之夜却被人杀死在洞房里。
刁府当夜便扭送来凶手,案犯是刁勇新娶的媳妇,姓叶,叫叶眉。
刁府陈诉,这个叶眉本是山里人家,因父母死后欠了刁家大量丧葬费,便主动要求卖身还债。刁勇正值婚龄,一眼就相中叶眉,非要娶她为妻。刁远山宠溺孩子,也就做主把叶眉许给了刁勇。
不过刁府管家解释说,叶眉签的本就是全契,进了刁府应当是为奴为婢任凭发落的。既然刁府少爷抬爱,愿以三媒六聘之礼娶她过门,叶眉虽不情愿,却也没有过于抵触,仍与刁勇拜了天地,才被丫鬟送回洞房。
刁勇喝了些酒,回去安歇没多久,巡夜的家丁就听见洞房传来惨叫声。大伙撞门进去,见刁勇胸前插着一把剪刀,已经没了呼吸。
新娘叶眉双手沾满血迹,口中也满是鲜血,昏死在地上。
接到报案,我带师爷去了刁府。案发现场与刁家陈述一致,窗门禁闭,并无第三人在场。初步判断应是刁勇想强行圆房,却遭到新娘的激烈反抗。撕打中新娘抄起花烛剪刺死了刁勇,而刁勇临死前拼命,咬掉了新娘的舌头。
本案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基本上属于无需审理,直接便可宣判的案件。哪知道我将查勘结果呈给吴大人,竟被他压下。他非要等叶眉身体恢复,亲自过堂,招供画押后才肯宣判。
刁远山也不是善茬,仗着曾经为官,如今又是官宦家属的身份,天天来县衙闹,威逼县衙早日结案。我们大人虽然文弱,却也是个赶着不走,牵着倒退的倔驴脾气。
刁远山越是催得紧,他越是拖着不审,一直拖了十几天,刁远山急了,去找郡守大人告状,诉河谷县衙怠于政务。
郡守大人的手谕今日方到,正好案犯叶眉身体也有些好转,于是大人便正式升堂审案。
叶眉长相甜美,但因为受伤的原因,气色却很差。对指控谋杀一事,她连连摇头否认,态度很坚决。鉴于她没有舌头,无法说话,师爷找来纸笔,想让她自己写出理由,可哪里知道,叶眉竟然不识字。
堂审一下陷入了僵局,刁远山却一直在旁冷言冷语,连连催促动刑,终于把吴大人惹翻了。
大人拖堂,我与师爷用计脱身,是我们惯用计策,不过今天我心里却有些忐忑。根据以往经验,如果吴大人心里的不满已经到了“岂有此理”级别,那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我和师爷的耳朵就遭罪了。
吴大人博学儒雅,性格刚直,就一点不好,他如果气不顺爱找我和师爷唠叨。啥时候他说痛快了,我俩啥时候能走。
“大人!”我连忙肃立抱拳。
“韦师爷今天好像是真病了,瞧他面色苍白,到现在还没恢复。属下这就带他到药铺看看大夫,可别真落下什么毛病!”
韦师爷跟着大人也有三年多了,自然了解大人的习性,因此我话音刚落,他马上手捂肚子再一次哎呦起来。
我俩仓皇逃出议事厅,还听见大人在身后喝问:“他满脸墨汁,你从哪儿看出来面色苍白的!”
3
师爷终于得空去洗澡,顺道换下沾满了墨汁的衣服,我闲来无事,便走向后衙柴房。
真宗皇帝即位后,整顿吏治,启用重典,要求所有州县衙门都将旱牢改为水牢,用以震慑作奸犯科者。不过水牢污秽潮冷,并不适合囚禁体虚女犯。因此吴大人命工匠把后衙的一间柴房加固,钉上铁条,作为临时监舍关押叶眉。
我见大人郑重交代,虽然知道他为人正直,不会枉私,心里还是有些暗暗疑惑。用不了几天,这女人谋害之名坐实,便要上报监斩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她临死前颇多照顾?
师爷貌似也有同样疑惑,不过这个老光棍要比我龌龊得多,早上过堂前还曾偷偷问我。
“你说……我们大人不会是看上这姓叶的小媳妇吧?”
我没应声,他压低了声音继续八卦,眼睛里已经开始冒出绿光。
“不过这小娘子长得还真叫一个水嫩,瞧那粉嘟嘟的脸蛋和皮肤。我听说她被抓获时身上可是什么都没穿,啧……想想都浑身发酥,我们大人他也是男人呐……”
我抬腿照他屁股就是一脚。
“滚蛋!老色鬼!别把大人想得和你一般肮脏!”
师爷疼得直蹦,口中却绝不服软。
“切!我说得有错吗?我就不信你心里不犯嘀咕!”
守卫打开监门,刘琸正坐在板床边,给案犯把脉。刘琸是百草堂掌柜,通晓医术,因此大人命她住进衙门,专门负责医治叶眉,顺便弄些滋补调理身体,免得没坚持到过堂便死了。
叶眉有些萎靡,见我一身官差服进门,连忙局促地站起来。她的左手衣袖本是撩着的,露出一截白藕般的手臂。我被她手腕上一只玉镯吸引住目光,心中暗暗惊叹雕工精美。
吴大人喜欢搜集奇玩异物,我跟在他身旁久了,自然也涨了些见识。眼前这只玉镯样式古朴,质地不俗,上面雕着花纹,是种样子奇怪的花。
我请刘琸搀她重新坐下,稍加安抚,才缓缓开口道:“叶小姐不必紧张,我就是路过,进来问你几句话,问完便走。”
刘琸趁机在一旁介绍:“这是县里的傅骁捕头,你要是有什么冤屈,他一定会帮你。”
叶眉点点头,不过眼中戒备之色却未褪去。
“今日在堂上人多忙乱,而你又态度不明,使得堂审无法继续。现下没有旁人,我只想问你一句,刁勇真不是你杀的吗?”
叶眉眼神躲闪,先是连连摇头,停了一下后,突然神情黯然,又低低垂下了眼睑。
她态度再一次暧昧不明,我心里有些恼怒,也稍稍加重了语气。
“叶眉!我问的问题很简单,如果是你杀了人,点头承认便是!刁家人破门时,你手上沾的都是刁勇的鲜血。刁家人也证实,插在刁勇胸口那把剪刀,正是花烛剪,一直放在洞房里。除了死者只有你有机会拿到,故此本案算是证据确凿,你赖是赖不掉的。
“但如果真的不是你行凶,而是另有隐情,你也可以摇头否认,我自会调查清楚。像你这般既不否认,又不承认,究竟是什么原因?”
叶眉似乎被我吓到,面露惶恐,我趁势继续追问。
“根据仵作的检查,刁勇身上不但有剪刀的致命伤,还有几处你的指甲抓痕,而你……”
我指了指她的颈间。
“带你回来那天,这里明显有被用力掐住的淤血痕迹,你敢说你和死者二人没有发生撕打吗?”
叶眉终于崩溃,疯了一样拼命摇头,神情迷乱,刘琸见状连忙拦下我。
“傅捕头,今天先这样吧!她还很虚弱,又刚刚过了堂,再逼问下去恐生变故,不如先让她歇歇,改日再问。”
4
吴大人坐在窗前,正摇头晃脑地读着一本《异物志》,我见他还有心情读书,说明怒火已经消了不少,才敢蹑手蹑脚靠近过去。
他也许还在气我使诈跑掉,抬头瞥了一眼,重又看回书卷,并不和我说一句话。
我只好涎着脸,口中谄笑。
“嘿嘿……大人,您在忙……着读书呐?”
吴大人没有理睬我的废话,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是这么回事,我方才去瞧了案犯,发现一条新线索,赶紧跑来跟大人回报一下……”
仍旧毫无反应。
“既然您没反对,那我就直接说了,不知大人有否注意到,那犯妇叶眉的手上,戴着一只玉镯。承蒙这些年跟在您身边偶受熏陶,虽远不及您万一,可也算是略有见识……”
我明晃晃地送上一记马屁,大人并不接招,甚至都懒得反驳,我只好继续。
“属下眼拙,却也看出那只玉镯少说有几百年历史,绝对价值不菲!而且根据玉镯大小,应该是自幼便戴在手腕上。也就是说,犯妇叶眉也许并不似刁府所说家境贫寒,穷人家孩子可戴不起那么贵的镯子。
“因此我猜想,刁府的人是不是有所隐瞒?诉状里说叶眉是山阜县人,属下打算这就动身去一趟,看看能否发现些什么。”
大人终于开口,但仅是简短四个字。
“速去,速回!”
5
景德四年,为稳固苗疆,朝廷派大量汉人迁居湘北,稀释当地苗人数量。
汉人来了以后,团结当地彝族首领,建立了山阜,河谷,鸣羊和落煦四县,才彻底把犯乱苗人赶至湘西。
四县之中,鸣羊与落煦两县最近边界,由州郡直接驻军管理,河谷与山阜则由两广府派出县令代为执掌县治。山阜县与河谷虽名为临县,其实中间却隔着二百里苗岭。苗岭地势艰险,陡峭难爬,幸好山中产玉,沿着采玉人开的山路勉强还可以通过。
我在山阜县逗留三日,加上山路难行耽误的时间,再回到河谷已是十天之后。县衙的气氛有些诡异,当值的弟兄也都面色沮丧,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我连番追问之下,衙役只说是大人下了封口令,不敢谈论。无奈之下,我匆匆赶去议事厅,却见韦师爷端坐案前,正在代大人处理公文。
我心里记挂大人,有些急躁,上前一把扯起师爷,连连催问发生了何事。师爷看清是我,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你总算回来了,我和大人盼你好苦……”
他说得焦急,我反而轻松了些。既然大人平安,我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
“难道叶眉出事了?”
目前衙门里最大的事情便是刁府命案,叶眉又是命案嫌犯,只有她出了意外,才会让师爷如此紧张。
果然,师爷重重点头。
“嗯!就是叶眉!你前脚刚走,衙门便发生投毒案,叶眉被人毒杀了。”
“到底怎么回事?叶眉不是天天有刘琸陪着,怎么会中毒?”
我心中诧异,堂堂河谷县衙竟会发生投毒案件,说起来确实难以置信。
“投毒的就是刘琸!”师爷恨恨地说。
“刘大夫?怎么会是她?投的什么毒?”我心中惊诧难于言表。算起来,认识刘琸有几年了,打交道的次数也不算少,一时间还真很难把她和杀人凶手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是泻药!不但案犯叶眉,连大人也中了毒!不过大人中毒不深,发现得也早,因此并未致命。但叶眉却因身体本就虚弱,没能挺到晚上,便死于脱水。
我严审刘琸,她却死活不认,只是推说那几日她的药铺时常有人闹事,她心烦意乱可能下错了药,绝非故意。”
“刘大夫现在哪里?”
“奉大人令关进了临时监舍,就是曾关叶眉的那间。这几日我忙于公务,再没去看她,也没提审。这样的歹毒女人,先关着她受受罪也好!”
我还是不信刘琸竟然会下此毒手,安抚了师爷一番,打算送他回去歇息。师爷坐着不动,脸色愁苦地说:“还没讲完呢!”
“难道还有别的事?”
“当然!如果仅是这俩事,还不至于把大家弄成这样,更不会逼得大人下了封口令。”
师爷恢复了些精神,拉着我也坐下,几乎是贴在耳边嘀咕:“还有件事,是大人严令不得外传的,当然,我告诉你可算不得外传,你也不是外人……”
我不耐烦打断他的啰嗦,皱眉说道:“能说便说,要是不能说,我回头去问大人。”
“能说……能说……叶眉死的当晚,本来好好安置在殓房里的尸身,半夜时竟不翼而飞了……”
我吃了一惊:“你是说叶眉的尸体……不见了?”
“是啊!仵作验完了尸,还是我带人把尸身送去了殓房。我记得清楚,尸身就放在了最里面位置,谁知早上再去看,非但尸体不见了,连覆着的草席都一起没了。”
“有没可能是谁家来认尸,不小心抬错了?”
“不可能!殓房大门是我上的锁,还上了两重,没有衙门的钥匙,任何人都不能从殓房抬走尸体。除非是有人想灭迹,买通了我们衙门里的人……”
衙门里竟会出现内奸?再联想到山阜县探查的诸多隐情,我突觉脊背一阵发冷。原本是一件普通杀人案,不想几天之间,竟发生如此诡异变化,形势也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送师爷回去的路上,他又说了一件事,更加让我感觉不安起来。
“衙门里发生了这诸多事,偏偏那刁远山还不安生。他四处告状,诬陷大人见叶眉有些姿色,便与之苟且成奸,因此才会一直压着案子不予审理。吏部巡按司已经派了人前来核实,目前正在路上,不日即可到达。而且我还听说,这次下来的人,便是刁远山的大儿子刁儒!”
6
吴大人在内衙后院有一处卧房,专供平日里午休用。师爷说大人自从中毒,便一直在卧房休养,连家都没回,还专门派了两名兄弟把守,拒不见客,防止再出意外。
我赶到卧房,上前敲门,过了许久都没有回应。
难道大人又出了事?我心里发慌,抬起腿正想一脚踹开,大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怎么?你还敢踹我的房门?”
我吓一跳,回头看见后面站着吴大人,连忙赔笑。
“不敢!属下不敢!这不……这不怕您在里面出事嘛……”
吴大人略显消瘦,不过精神还好。他听了我此次山阜县之行的收获,大为愉悦,连连抚掌笑道:“我就猜没那么简单,案子背后一定会有玄机!看来果然如此,幸好没有草率断案。”
我适时又送上一记马屁。
“大人神机妙算,慧眼独具,早早便发现了案件疑点,属下着实佩服!如不是您一直压着案子,只怕早就让奸人得逞了!”
这一记马屁大人倒显得神清气爽,显然受用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大人,您博览群书,可曾见过一种仅有两片花瓣,生得一模一样的花?”
大人沉吟了一下,说道:“没见过,有什么要紧的吗?”
“我还不知道……上次说过,叶眉的手腕上有一只镯子,我记得那上面雕着两瓣花。这一次去山阜叶家老宅,我见到一幅画,上面绘的也是这种花,而且是挂在祠堂的背墙上。属下总觉得这两样东西不会毫无关系,只可惜叶眉已死,真相恐怕再也无从查证了……”
吴大人突然嘴边含笑,刻意拉长了声调说:“先别急着下结论,明天自会见分晓。”
说罢,转身施施然走了,剩下我一头雾水。
“大人……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7
九月初九,重阳,距刁府发生命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今日县令大人升堂,重审刁府命案。一大早县衙门口就挤满了人,等着看河谷县第一大户刁员外家的命案结果。
刁远山来得也挺早,按他的卸任前官阶,是可以坐着听审的。不过今天大人并未给他安排座椅,也不知是不是忘了。刁远山脸色铁青,突然一撩袍襟,直接坐在了地上。
吴大人手中捻起惊堂木,轻举重落,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升堂!”
众人唱喏,水火棍齐壮堂威,霎时间大堂上下一片肃穆。
大人拿起桌上案卷,沉声说道:“今日重审河谷县刁府命案!上月十日,本县挂职员外刁远山状告民妇叶眉,指认叶眉新婚之夜杀死其子刁勇,原告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有!”刁远山马上接过了话。
“适才,吴县令有一处口误,我要纠正一下。案犯虽然杀害犬子,但毕竟与犬子刁勇行礼在前,已经是刁家儿媳,有婚凭为证。因此,县令大人称其民妇叶眉并不合适,按宋律,理应称呼为刁叶氏才对!”
大人展颜一笑,煞有兴致地看向刁远山。
“且先不说到底该称为民妇叶眉还是刁叶氏,这事稍后自有定论。本官只是有些好奇,刁员外既与案犯有杀子之仇,为何却如此纠结于案犯是否姓刁呢?”
“这……”刁远山表情一滞,干咳了两声。
“我只是觉得……她虽为杀人凶手,但毕竟是刁府已过门的媳妇,生死都是刁府的人……因此称谓上倒也马虎不得!”
“嗯!这个解释算是说得通!”
吴大人微微点头。
“不过本县傅捕头还有另一个解释,不知刁员外有没有兴趣听听?”
“什么解释?可与本案有关?”刁远山毕竟为官多年,听出吴大人话里有话,便想转移话题。我上前一步,不等大人召唤,抢先报禀。
“禀大人,下官前几日出差,恰好路过山阜县,听到一些传闻。我觉得会和本案扯上些关系,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刁远山正要说话,吴大人已先一步抬起了手。
“既然与案子有关,就说说吧,韦师爷烦请一并记下。”
“是!”师爷答应一声,看向我。
“属下和山阜县衙的卢捕头很熟, 便向他打听了叶眉的家事。据卢捕头证实,山阜叶家并非案卷上所写的家境贫寒。反之,叶家其实很富裕,在县里有一处大宅院,苗岭中最大几个玉矿也是他家的。
“不过叶家近来接连出事,今年年初,叶家玉矿发生坍塌事故,砸死二十七人,其中就有叶眉的父亲叶骏。叶眉母亲早亡,此番父亲又过世,家中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没多久便被工部矿土司以调查矿案为名带走,押入了大牢。我记得刁员外致仕前,便是执掌矿土司吧?”
刁远山眼神惊诧,语气却强硬。
“那又如何?亡二十七人,乃朝廷典例中的大案,带走事主调查,督促赔偿事宜,似乎没什么不对!”
“道理是没什么不对,但据我了解的情况,事故发生后,叶眉一直在张罗变卖祖产,对亡人家属进行抚恤,只是因为矿土司的干预,赔偿的事才停下来。我手里有叶眉抵押房产和玉矿的未完契约,还有矿土司的冻结文书,大人请看!”
我将手中证据呈给吴大人,他接过细看一番,又放下。
“如此看来,矿土司在这件事上确实欠考虑,我记得按照惯例,如果事主自身有能力赔偿损失,还是应以自主赔偿为主吧?不过这并不在县级衙门职权范围,我们管不到这些。”
刁远山眉毛一扬,正要说话,我又抢先说道:“禀大人,事情远不止于此。叶眉被带走入狱没多久,刁司尹突然向朝廷递上辞呈,以年老抱病,还乡休养为由头,提出致仕。而事实上,他并未回乡,刁远山祖籍洹州,却来到千里之外的边疆小县定居,与山阜县也只有一山之隔,不知道什么原因?”
吴大人转头面向刁远山。
“刁员外可有什么解释吗?”
刁远山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面色轻蔑。
“我无需解释!天下之大,只要还是大宋国境,我作为宋民便可以随意居住,还需要什么原因!”
“那好,先不说你提出致仕的时机蹊跷,我再问你,叶眉明明是押在京城大狱,怎么突然之间又出现在河谷县,而且还成了刁府的媳妇?你诉状上所言,叶眉是因为家境贫寒,还不起丧葬费,才卖身刁家,此话又从何而来?我听闻叶家邻居提起,叶父古板,坚信女子无才,故而从小便让叶眉远离识文断字。叶眉不识字的事,在上次堂审也被确认,连抵押祖产的契约都仅是按了指印。我倒想知道,你呈给大人的卖身契,那上面有签名,分明写着叶眉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我见刁远山竟然放赖,不禁心中鄙。,堂堂前朝廷大员,竟然也玩这套市井泼皮把戏,着实让人不爽。
刁远山老脸变了颜色,愤愤不平道:“傅捕头,你绕来绕去究竟想说什么?若始终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质问我,我无话可说!”
“你当然无话可说!仅凭现在手中的证据,便可判你个以权谋私,强占民女之罪!不过……恐怕事情还没有如此简单……”
我猛然转身,面向吴大人施礼。
“禀大人,卢捕头此番还说起,叶家玉矿貌似并非自然坍塌。根据他的调查,玉矿塌陷的前几天,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曾入住山阜县东来客栈,而矿难发生后第二天他们就全部消失了。我看了东来客栈老板的口述画像,那伙人中领头的正是刁勇!”
“你是说……死者刁勇涉嫌叶家矿难案?”
吴大人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
“是的!”我答到。
“山阜县衙委托我代为转达,他们希望并案审理,正式的公文随后就到。”
8
刁远山满脸的皱纹仿佛都挤在一起,他面色苍白,嘴角直抖,却仍然语气凌厉。
“傅捕头!你想干什么?小儿已经惨死,你却还要诬陷于他!当真没有王法了吗?我要向吴大人告你,请吴大人给我主持公道啊!”
“是不是诬陷,你自己说了可不算!”我晒然一笑。
“关于刁勇是否牵涉叶家矿难案,自有山阜县衙做出定断。咱们还是说说关于你的事吧!”
“我……我有什么事?”
刁远山身形一矮,明显有些心虚。
“你在任矿土司尹职位期间,受皇恩,食皇俸,却枉顾国法,利用职权觊觎他人财物。你伪造证据,明明是非法拘押叶眉,却弄出个所谓卖身契约,企图蒙骗吴大人,借以达到合法占有叶家祖产的目的。你纵容刁勇强暴叶眉,不想遭遇叶眉激烈抵抗,直接导致刁府命案的发生。你为毁去证据,又指使药铺掌柜刘琸毒杀叶眉和吴大人,你可承认?”
“我不认……”
刁远山仍负隅顽抗,只是声音也小了很多。
“既然叶眉已死,你当然可以随意杜撰,含血喷人,只是,无论你怎样编排,我却是不服……”
一直未出声的吴大人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他手指刁远山,语气中几乎是带着戏呷。
“不服吗?那究竟怎样你才会服气?”
“我清清白白守法良民,从无作奸犯科,又怎会服气?你们若有真凭实据,尽可以告我!否则,犬子刁儒正在赶来的路上,等他到了,自会为我主持公道!”
“你终于还是忍不住搬出了刁儒,不过只怕他也自身难保了吧?明知此案牵涉本家,却不知避讳,仍然执意前来,只此一条,便是重罪!你如此笃定我没有证据,难不成忘了还有个叶眉吗?还有,傅捕头只说刘琸毒杀叶眉,又何时说过叶眉已经死了?”
“这……”刁远山还在犹疑间,只听内堂环佩声响,刘琸掺着叶眉,绕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
两人跪下见礼,吴大人抬手让刘琸起身,并给她赐座。刘琸拜谢,并未起身,而是继续说道:“禀吴大人,民女有状要告!”
刘琸将手中状纸呈给韦师爷,又趁其不备,在师爷足面重重踩了一脚。看到师爷痛得弯下了腰,才满意转身,重新面对大人。
“吴大人!民女要告本县员外刁远山。他仗势欺人,买通一批无赖,冒充病患,日日到百草堂闹事,随后又以百草堂房契相要挟,逼迫民女杀害叶眉。具体经过和详情已经写在状纸上,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刁远山!人证物证全都在此,白纸黑字,你还想抵赖吗?”
吴大人目光咄咄,声调也变得凌厉。再看刁远山,连番刺激之下,又被大人高声喝问,竟然昏了过去。
吴大人怒拍惊堂木,找人泼醒刁远山,并亲自离座,陈述案情真相。
9
刁远山任矿土司尹期间,碍于朝廷对腐败惩治力度严苛,并没有存下多少家底。眼见年事已高,他急于在离任前给子孙留下些家荫,便偷偷瞄上了远在山阜县,人丁稀落的叶家。
新典规定矿山世袭,又获利颇丰。他伙同小儿子刁勇,先在苗岭制造矿难,害死叶骏,又利用职权将叶家独女叶眉强行收押。企图造成叶眉嫁到刁家,成为刁家媳妇的假象,以达到合法占有叶家玉矿的目的。不想刁勇酒后急色,竟然想霸王硬上弓,强暴叶眉,两人撕打间反而丢了自己性命。
刁远山痛失儿子,又担心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命人割去叶眉舌头,才将她扭送到县衙。吴大人便是从舌头一事发现事情可疑,故而一压再压,迟迟不审,反而逼急了刁远山。
他打听到我前往山阜县调查,更加惊慌,只想快些结案,便买通一些百草堂医治过的病患,怂恿他们闹事,声称病情复发,要集体告到京城,封了刘琸的百草堂。同时,他又找来窃贼,趁刘琸住在衙门,偷了房契逼迫刘琸杀害叶眉。
刁远山本以为刘琸一介弱女,如此威胁之下必定屈从,却没想到她竟然将事情偷偷报给了县令吴大人。吴大人也在犯愁,他接到一个消息,刁远山的大儿子刁儒听闻家中出事,竟请了巡查的身份赶回来,意图干预审案。于是吴大人便与刘琸商议,将计就计,制造叶眉已死,他也中毒休养,无法升堂的假象,瞒住所有人,以期拖延时间,等待山阜县的调查结果。
案件至此已经真相大白,韦师爷将审案结论整理成文,连同刁远山押送山阜县衙继续审理。叶眉在反抗中失手刺死刁勇,却是迫于自卫,属于误杀。鉴于她亦是受害者,而且初犯,故量刑从轻,判罚银五十两,及遣送湘南官办书院,服杂役一年。
叶眉临行前跪谢吴大人,泪眼婆娑,一再叩首。
众人心里也是不胜感慨,她本是富户千金,又正值妙龄,却因为素未谋面之人的一己私心,遭受无妄之灾,以致家破人亡。她自己也没了舌头,后半生都将口不能言,实属飞来横祸。
吴大人命我搀起叶眉,并代他送行,恰好叶眉衣袖滑落,露出那支雕着花的玉镯。吴大人分明也已看见,眼含探寻,想了想还是作罢。
我一直有个疑惑。案件初始,刁家提供的证据可谓确凿,几成铁案。大人却能一眼识破,断定叶眉的舌头是被人割去灭口,而我也曾仔细查看却没有任何发现。
刁远山心思缜密,自然将舌头断处弄得与真实咬断一般无二。大人连命案现场都未踏足,他又是如何发现疑点呢?
我向大人询问,他只是笑笑,却不回答,反而扬着头走了。
韦师爷面露诡笑,在一旁哼唱小曲,貌似清楚原因。我了解他的性情,干脆不理睬当做没看见。果然,才过了不到一炷香功夫,他便已忍耐不住,嬉笑着凑到了我身边。
“想不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发现疑点?”
“想有什么用!大人高深,又岂是咱们这些当属下的能够猜测!”
“我……知道!你想不想听?”
“不听!少拿你那点见识来糊弄我,还不如我自己去琢磨好一些。”
“我真知道!”师爷似乎急了,脸色微微涨红,不等我回应便继续说道:“那天闲聊,大人真跟我提起过,说只有两情相悦,才会在亲吻时将舌头送入对方口中。叶眉即是被刁勇强迫,又怎会主动送上舌头任其咬掉。因此他才断定,必是有人担心她乱说话泄露了实情,故而下此毒手。”
没想到这些天纠结的疑惑,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我不由脸热心跳,尴尬万分。
师爷见我窘态,大笑。
“大人还说,你未曾成婚,自然不懂得这些,因此虽身为捕头,没发现疑点也算正常。等日后你娶了媳妇,很多事便无师自通啦!哈哈哈……”
后记:刁儒到底没出现,听说他连河谷县城都没进就转头回去了。两月后,刁远山案审结,上报到刑部判了秋斩。刁儒受株连亦被削官,流放戍边,自此没了音信。
又过半年,山阜县卢捕头过界办事,顺便捎来一封信。
书信竟然是叶眉所写,她被判罚书院杂役,闲暇时慢慢学会了写字。虽然字体稚嫩,讲述含混,但不知为何,我乍见落款上歪歪扭扭的叶眉二字,竟然心生感慨,唏嘘不已。
书信寒暄拜谢一番,还请我代为向大人和师爷问好。因见我对那手镯兴趣颇厚,叶眉还讲了与之相关的故事,才让我真正大吃一惊。
此前大人已经查到,那支雕在手镯上的奇花名叫双生花,为远古花卉,世间多半早已绝迹。传闻双生花分雌雄却又双株同体,它可以根据环境改变雌雄样貌,很是神奇。
双生花是山阜叶家的宗徽,已经沿用了几百年。
叶氏家族自有宗谱以来,每一代都是单传,从未出现过同代旁支。不过叶家每个人其实都是双生,同一具身体里住着男女二人。
叶家后代会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成为男人或女人,却绝不会结婚生子。他们恪守家族训诫,仅靠自身繁衍养育后代,以防止家族消亡。生育之后,便由其中一人独自抚育,另一人则进入蛰伏,或许直到死亡也不会再苏醒。这是叶家的家族秘密,一代一代传下来,从未被泄露过。
事情到了叶眉这一代,却突然发生了变化。叶骏选择成为男人,却爱上了个普通女人,也就是叶眉的母亲。
叶眉出生后,竟然并非雌雄同体。她的身体里也住着另一人,却是她的妹妹。那天刁勇酒后施暴,掐晕了叶眉,便是妹妹在体内苏醒,抄起剪刀杀死了仇人。
这也是叶眉起初并不知道刁勇死因,所以拒绝认罪的原因。后来她虽然想通,却无法言明,也无法否认,幸好吴大人明察秋毫,才能替她昭雪,为叶家报仇。
也许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