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彻底漏了底。雨不是落，是泼，是倒。窗玻璃上糊满了水，外头啥也看不清，灰蒙蒙一片。孩子他爸在电话那头声音闷闷的，像隔了层湿棉被：“车泡水了，动弹不得，你去接下儿子。” 这话像块石头，咚地一声砸在我心窝里。没法子，只得起身去墙角扯那件旧雨衣。雨衣摸在手里，一股子阴湿的霉味，冰凉冰凉的。

把雨衣往身上一裹，雨水还是钻了进来，刁钻得很，顺着领口袖口往里爬，贴着皮肉，又凉又黏糊。推出那辆老自行车，刚蹬出去几步，裤脚管就吸饱了泥水，死沉死沉地往下坠，绑腿似的。路上积水深得能没了脚脖子，车轱辘碾进去，“咕噜噜”闷响，泥汤子哗啦一下反溅上来，劈头盖脸。那雨衣下摆在水里漂着，一点用不顶。车轮子搅着水，泥点子泼得更高，直往脸上扑，眼睛都难睁开。雨水顺着脸流进嘴里，一股子土腥味，涩得很。路上没啥人了，偶尔撞见一两个，也都缩着脖子，在雨帘子里紧赶慢赶，谁也顾不上瞧谁一眼。

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瞅见学校那灰扑扑的屋檐，在漫天雨雾里趴着。心里刚松了半口气，车子拐过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弯角，眼睛赶紧去扫校门口——往常这时候，那瘦小身影早就蹦跳着冲出来了。心口猛地一紧！校门口空荡荡的，屋檐下那块巴掌大的干地，水亮亮地反着灰光。再一细看，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儿子，就一个人戳在离校门几步远的露天雨地里！

雨水没遮没拦地浇在他身上。蓝白条的校服湿透了，紧紧贴在单薄的小身板上，颜色都深了。头发也湿透了，一绺绺黑漆漆地贴在脑门上、脸蛋上。小脸被雨水冲得发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紧紧抿着。学校门前那点能躲雨的廊檐下，早空了。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雨里，像棵被忘在野地里的小苗，任由这泼天的冷雨抽打着。雨水顺着他脸、脖子往下淌，一道道的，分不清是雨是泪。

我慌里慌张地支住车，车轮在泥水里歪了一下。也顾不得水深水浅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扑过去，一把将那冰冷僵硬的瘦小身子搂进怀里。湿透的衣裳冰得我打了个哆嗦。喉咙里堵了一大堆话，到了嘴边，却只挤出几个笨拙又不成句的字：“儿子……妈妈……妈妈来迟了……”

孩子在我怀里动了动，抬起那张湿漉漉的脸，居然还使劲对我咧了咧嘴，想笑。那笑在雨水里泡着，看着就费力，像张打湿了又勉强扯开的纸。他没抱怨，没哭，只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妈，不要紧的。”

这一声“不要紧”，像根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心尖上。我晓得他心里头肯定不好受。别的同学，怕是早被家里人裹得严严实实接走了。就他一个，被撂在这白茫茫、冰凉凉的雨地里，没人管没人顾。这年纪的孩子，心里哪藏得住事？今天这么一声不吭，是把那点委屈都自个儿硬吞下去了。我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石头，寒气直往我骨头缝里钻。他越是这么懂事，我这当妈的心里头，就越发地沉，比那吸饱了水的裤腿还重上十分。

雨地里，我闷声不响地把他抱上自行车那冰凉的铁后座。他瘦弱的身子紧紧贴着我同样湿透的后背，两只手从后面环过来，死死箍住我的腰，抓得那样紧，像是怕掉下去，又像是抓住水里漂着的最后一根救命木头。我重新蹬起车子，车轮子轧过积水，还是发出那种沉闷的咕噜声。雨水像瓢泼一样浇在脸上，眼睛都难睁开，只感觉背上的孩子又往我身上缩了缩，脑瓜抵着我的脊梁骨。

“搂紧妈！”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立刻被风雨扯碎了。他搂着我的胳膊收得更紧了，勒得我有点疼，可这疼里，又莫名地让人觉着踏实。

回家的路，在漫天漫地的雨雾里显得没个尽头。车轮碾过水坑，哗啦哗啦响，溅起老高的泥水。我弓着背，使劲蹬着，车链子嘎吱嘎吱地呻吟。背上崽儿冰凉的脸蛋贴着我同样湿透的薄褂子，那一点点透过湿布传来的、微弱的温热，成了这冰冷雨路上唯一的一点活气儿，一丝暖乎劲儿。

雨水还是顺着雨帽边沿，顽固地往脖子里钻。背上那小小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一晃一晃，两只冰凉的小手一直没松开，死死地箍着我的腰。这湿透了的沉重，这冰凉的依偎，倒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依为命的暖和气儿。车轮轧过水洼，哗啦作响，头顶的雨声铺天盖地，没完没了。

我抬起头，望见前面家里窗户透出的灯光了。在迷迷蒙蒙的雨幕里，那光晕黄黄的，模模糊糊，像隔着浸湿的窗户纸。雨声哗哗啦啦，敲打着屋顶，敲打着树叶，敲打着泥泞的路，也敲打着我这当妈的湿透了的肩膀和后背，还有那颗被雨水泡得发胀、满是亏欠的心。这雨水能冲走路上的泥，可冲不淡背上那沉甸甸、带着水汽的依偎劲儿。

我晓得这世上的路，常有风雨，常不好走。可孩子那箍在我腰上的手臂，那紧贴在我背上的冰凉的小脸，比啥话都管用，就那么实打实地烙进了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