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虽晓文通理,为世家书香门第,但也要求子弟习武明兵法,自小相告:“能文能武者,方可为国之栋梁。”
眼见着兄弟们吵嚷着从饭桌前散去,大哥苏秉先领着一众小弟去向靶场,日行习武。苏祯涤却只能坐在饭桌前滞滞地望着,手中的饭凉了,夹着的菜也仍只用筷子夹着,虚搭在饭上。今年他岁盈九周,刚好是规定的习武之年。但生辰不久前闹了一场大病,咳了半月之久不见好转,母亲王氏心急,托家人偷偷请来了御医将其把脉,才断出了是肺病。不得个把月是调养不好的,这才把习武之事一拖再拖。
可苏祯涤自小便张望着这习武的一天。从前偷偷听说书的唱过,小人画里画过,教书先生谈过,——这英雄二字,非习武者不可称。而其更得是习武者中的佼子。于是从二三年纪,祯涤就幻望着自己也成为这么个英雄人。如今习武之事一延再延,自己咳喘也没有止停之法,日子也是一天天盼不见头。整日里只好陪着母亲聊聊天,说说家长里短。卧榻在床,越来越像个姑娘似的娇贵。母亲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天天随着带来许多小吃点心,甚至自己亲自操刀给苏祯涤做些吃的玩的逗他开心。但祯涤不是个小姑娘家,不喜欢常在房里待着,总想着去靶场和兄弟们学两招,或者跑跑跳跳。不像现在,只能直着身子坐在窗边,点着指头数树上的花,拿着母亲带来的小点心砸枝头的画眉灰雀。苏祯涤突然不知怎么又想起先生了,想起他琅琅的读书声,和座下他们相递的纸条。母亲倒是想得周全,祯涤觉得无趣日子难熬,差人连夜在后院搬来一座十来人高的假山,不高不低,坐于床头刚好能赏见景观全貌。又生凿了一条小溪,从城外引水来,自己采了七竹篮的梨花瓣,于假山顶上撒下。纷纷然然,花瓣亦似女儿面庞,逢人带笑。连祯涤身边的丫鬟都不禁啧啧赞叹,笑骂少爷不孝,实则感叹于王氏的舐犊深情。
祯涤闻言憨笑几声,自己心里也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也是感动,暗骂自己不可做事。但几天后这景致也腻烦了,再也是看不得了。于是偷偷支开了丫鬟萍香:“香儿,我想吃蟹膏了,你去前院厨房叫陈嬷嬷做些来,不急,我只想吃城西那条阅丘河里的。记得把蟹爪剔得干净些。回头折枝杏花给你!”萍香闻此不禁羞红了脸,低头蹭着脚尖,娇嗔:“少爷言重!奴家岂有不替主子做事的理儿!”言毕竟是更加窘迫,食指绕起了衣角。萍香不过年长祯涤半岁,从小便跟着王氏身边的嬷嬷做事,早已视少爷们为兄弟,甚之,夫人自然有将她许于少爷的意思,她岂会做事不经心?
祯涤勾了勾嘴角,未等开口。萍香早已逃将出门去,边跑边朗声喊道:“少爷别下床,蟹膏不久时便好!”尾声拖得很长,还是摇散在风中,没了迹象。
直瞅着萍香未束起的乌发在春风洋洋洒洒,屏开半扇如瀑,最终消失在后院的石拱门后,苏祯涤才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拿起偷偷塞在玉枕下的衣服套上。腰带竟也未及束。踩上鞋子就拖出房去,母亲怕他病中心燥,只留了寥寥几人于后院,教他好生静养。但怎耐能料到祯涤这一伎俩?
一路跑了二三里,方才出了后院,祯涤便觉得头脑轻飘飘的,回头张望可见枝头的那只雀儿仍在吵嚷,渐渐地化为一星一点。
祯涤已是半月不见外院光景,这一出房,脚下便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直跑了起来不顾病重,嘴角也不自觉的上扬。孩子毕竟是孩子,心能盛下天下,却独独放不开寂寞。在三少爷心里,唯有清风,朝霞,不可代。他烦腻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总觉得,世界上只自己一人就好了,也可以独揽风光。相看两不厌。
坐在亭前小溪的石栏边,祯涤正望着水底锦鲤出神,随手撒了一地鱼饵。突然看见小溪上游有一纸小船漂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近些时,跃然眼前。
苏祯涤纳了闷儿,心忖是哪个下人不懂府上规据,父亲明禁这些花哨不中用的东西,倒说不准是个新人。反正是自己一人闲逛,不如去找找是哪个人,生些麻烦。自己以三少爷的身份,于情于理,说教他几句总还是可以的。
苏祯涤便想着便沿路向上游走去,不禁笑出了声。直到脚下一软,险摔跤在地。抬眼一看,是个从没见过的孩子。祯涤不禁思索起来,一时忘记自己的初衷。那孩子也是一惊,伸出五指在他脸前挥了挥:“你是谁?”“何人!”几乎异口同声。苏祯涤考量了下他的衣着口吻,大概想到眼前的孩子是哪个下人的亲属,难怪不懂事!而他仍就一手折着纸船,正欲掷入溪流中去。
苏祯涤一手夺下他的纸船,正了正声色道:“我是苏祯涤,府里不准折这些有趣没用的孩子玩意儿!”那孩子点了点头,放下手道:“我是西,西风的西。没有姓,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但就住在这府上。你是不是…”祯涤听罢,不耐烦道:“我没有知道你家世的兴趣。住口吧!”他顿了顿“既也住在这府上,就是下人,我是你的主子,好生听命就行。”
眼前的孩子愣了愣,又收手折起了溪畔的野枸杞,充耳不闻。祯涤见状也是一愣,不知该怎么接下话根。
“我叫西,少爷可以吩咐了。”孩子边说边把手中的枸杞穿成了串儿递给祯涤。祯涤没有伸手去接,而且继续思索地盯着他,话不投机“你,多大了?愿意和我去靶场走走么。”他怕到时母亲归罪下来,总好有个交代——说是这孩子好奇引他去的不就成了?
“少爷我…”五岁算虚。
“我说过并不想知道关于其他人的任何事。走。”
一路无言,苏西没有见过这样脾性的人,但也知道尊重别人总是好的,于是小跑着跟上去,但心中有千百句想问。实则,苏祯涤心中其实并无一言愿说。分明不长的路程硬是教这两人走的天遥地远,寂静得只余脚步声。
时值初春,太阳并不算足,而衬得岸边柳絮纷然如雪,夕阳西下,正一番年华偷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