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很普通的一天，在盛夏八月，在一个南方城市，程宁不凡的一天。
当时程宁正在上班的路上，刚刚走出地铁站，太阳实在是太火辣了，于是他小心地躲在街边的树荫下前进。小叶榕长得并不高大，但是足以遮盖人行道，这是程宁唯一对抗烈日的倚仗。程宁感觉到额头有一滴汗在往下流，他并没有带纸在身上。
“感受着汗液的流动似乎也不错。”程宁这样安慰自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总是，也只能在车水马龙的城市这样安慰自己。
他只想赶紧走到公司里去，公司下面有自动售卖机，先来一瓶汽水，再赶紧上楼去吹空调。虽然这样的温差可能会让他得病，但是他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前面转角过去就到了，程宁不由得开心了起来。每一次上班都是这样，煎熬，幸好不是下午去上班，不然会中暑的。程宁想起了很多年前当学生的时候，顶着正午的太阳去学校上学，现在的他再也难以受得住那种酷刑了。
“也许这就是老了吧。”程宁苦笑。
正这么想着，不知哪里传来了轻柔的歌声，分辨不出唱的是什么，也许不是中文，也许是。声音不大，还挺好听的，是年轻的女孩子。
走过街角，程宁在一棵榕树的树荫下看到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在阶梯上，浅橙色的上衣搭破旧的牛仔裤，腿上放着一把吉他，下面垫着个大本子，应该是乐谱，头发往后梳起来成高马尾，戴着耳机。歌声来源就是这个女孩，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很陶醉。
程宁公司旁边这个小公园经常都集结很多文艺青年，他们在这里跳舞唱歌，甚至开小型演唱会，白天是他们的天下，半夜也是，其他时候属于大妈们——反正都闹得很，对于程宁来说他们没有本质区别。
程宁很厚颜地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这个女孩像水底的鱼，不经意搅动出的泡泡被岸上的他捕捉到了，他很好奇地驻足，想知道这条鱼的真实样子。
年轻的女孩唱到激动之处，把吉他调整好角度正准备弹奏起来，突然发现了旁边停留了一个人，女孩的脸略有点涨红了，她赶紧把耳机取了下来，头埋得很低，声音也一直放小，直至若蚊声，准备好的吉他也没有声音传出来。
程宁有点尴尬，意识到了自己有点无礼，于是自以为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就假装淡定地走开了，走开一段发现女孩没有注意自己，慌忙跑进了公司。他突然很好奇那首歌的名字，但是应该没有机会去问了吧。
“想多了。”程宁对自己说。
但是他很久都没有想这么多了。
第二天，如宿命的相遇，这天程宁又碰上了这位姑娘。其实也不是啥宿命，毕竟程宁在公园里逛了不短的时间。
程宁走过去的时候有点掩饰不住腿有点发抖，但是女孩好像没有注意到。他径直走过去，女孩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索性坐在了女孩旁边，说：“很好听，你会呆到五点吗？”
女孩有点惊讶于这个突然出现的故事，这个不算邀请的邀请没有激起她的反感。她转着眼睛考虑了一下，说：“下午太热了，我要去对面的冷饮店。”
程宁心中一震，放缓了心情，问到：“这首歌叫什么啊？”
“约定……你就是昨天那个人吧？”女孩反问一句。
程宁有点惊讶，“是啊，我在这里过了这么多次，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就站了一会儿。”
女孩挑了挑眉，说：“你都是这么和女生说话的吗？”
程宁不是很明白这个女孩生气的点在哪里，又不敢多说，只好赔笑，岔开话题说：“那下午我请你喝两杯，我得去上班了。”
女孩点头表示理解，很有气魄地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程宁如释重负地离开了，有点高兴。走远了回头看看，女孩撑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班的时候，程宁有点魂不守舍，不过也没太影响工作，依然是写一下午bug，然后就去冷饮店了。
这天程宁和苏悦说起这段往事，程宁很得意自己的操作，苏悦却很鄙夷，说，“要不是给你机会，你凭什么得手？”
程宁不以为然，心里想，“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当然只是拌拌嘴而已了。程宁现在的生活可比以前好多了，苏悦每天都会给他送饭，然后晚上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回去，再一起做晚饭吃，晚上就在家里看看电视玩玩手机。
因为程宁加班了，苏悦临时做了晚饭给程宁拿过来。程宁离开公司到了旁边的小公园，苏悦在这里等他。
公园里有无名的花开了，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馨香。公园的路灯把苏悦的脸照得一脸黄，她正提着饭端端正正地候着她的爱人。程宁慢慢走近，提起了装饭的袋子，轻轻地抱了一下苏悦，不多说一句，便坐下开始吃。苏悦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疲惫又饥饿的程宁享用晚餐。
这样安静和谐的环境直到程宁快吃完了，说：“你看那里”，然后指着不远处的阶梯，“我在那里第一次见你。”
苏悦说是啊，你那时候傻乎乎的。程宁很不服气，于是便有了上面的争辩。
程宁吃完饭后，站了起来，一直蹲着让他的腿有点酸痛，所以他吃的很快，吃完的时候饭盒还是温的。苏悦还是和一开始看见他的时候一样的静静站着，于是程宁说：“你怎么一脸慈祥地看我？”
苏悦笑了，说：“这什么形容词，把我说老了。”
苏悦的头发在脸上留下了影子，灯光给她的黑色的秀发染上了浅黄，很多年前她在这里练习音乐的时候，还是个狡黠活泼的女孩，现在她已经是温柔体贴的妻子了。程宁恍然间看见了那时候的苏悦，那时候他们都朝气蓬勃，为了理想和爱情奋斗，勇敢又坚定。
程宁伸手轻轻地抚摸苏悦的脸，他的手粗糙又宽厚，感受着柔软细腻的肌肤，程宁没来由地想哭，眼眶开始湿润起来。
苏悦有点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可怜兮兮地说：“你怎么啦，是我做的晚饭不好吃吗？”
程宁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忍住眼泪说：“我是觉得，你怎么这么好看。我一个搞电脑的，也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只会说好看，太好看了。”
苏悦瞪了他一眼，笑容满面地说：“喜欢看就多看看啊，免得老了就没有了。”
“哪里的话，你永远都这么好看。”，说完顺势把苏悦揽进怀里，“你说，我们老的时候这个公园还在吗？我觉得这些个落叶还蛮漂亮的。”
苏悦扬起了头，勉强看见了程宁的眼睛，说：“我漂亮还是这些树叶？”
程宁哭笑不得，“你怎么还跟这些树叶较劲呢？当然是你啊，你最漂亮了。”
听完苏悦又在程宁的怀里，深深埋下了头，应该是很满意了。
程宁继续说到，“这些叶子一黄就开始落，天天落还有这么多。要是有大风吹一下的话，那飘得得多好看。我们八十岁再来看会是什么样子呢？要是能活那么久的话。”
苏悦依然埋着头，慢条斯理地说：“那时候你都是个老头子了，还来看什么落叶啊，老年人没有个老年人的样子。”
程宁说，“也是哈，那时候我的头发都白了吧。但是我还是想看。”
“那我就陪你一起看呗。”
“希望那时候我还能记得起现在的约定。”
后来他们并没有走到最后。苏悦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很多年过去了，这天程宁突然想起了什么，固执地要去城郊的一个公园。他的孩子们说服不了他，他们都很不解，为什么腿脚不便的父亲非要去一个半荒废的公园。
程宁并不想解释什么，他老了，平时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只是，突然看见了窗外有叶子飘过，想起了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约定。
在那个公园，让随行的人都走开，程宁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了公园中心。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迹了，路边长满了野草，到处的石头上都有青苔的痕迹。
程宁慢慢想起了年轻时的场景，他和苏悦在这盏路灯下依偎，在这里，他们曾经说要一起看落叶满天飞舞。他依然记得起不经意的一个约定，但是有什么用呢？约定难道是一个人就完成的吗？
程宁心里有点闷。他已经不复年少了，身体佝偻起来，但是想来她依然还是青春的模样，依然有那样美妙的声线。
我还记得曾经的一切，只是不知道，你还认得出这样的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