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白林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我却难以置信,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生气蓬勃的年轻人,永远那样年轻,从来不曾老过。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从芜湖调来合肥,有幸与时先生成为安徽省艺术研究所的同事。但那时,我供职的《艺谭》编辑部租用合肥市图书馆的房子,与所属其他部门不在一起办公,因此很少见到时先生。后来《艺谭》停刊,我调到理论研究室,上班都在一块了,但是不坐班,每周只来两个半天,还是很少见到时先生。直到九十年代初期,我担任了所里的领导职务,每天都要上班,时先生虽然离休了,仍然主持着《中国戏曲音乐集成·安徽卷》的编纂工作,来所里也很频繁,我们的见面多了起来。年愈花甲的时先生没有半点老年人的感觉,总是风风火火,来去匆匆,骑着一辆自行车,上车和下车的动作都异常敏捷。他的身杆笔直,常常是西装与背带裤的标配,间或穿上女儿、女婿从国外买回的一套牛仔裤、棉衬衫,又是一种风韵。不管如何穿戴,都会斜挎着那只非常时尚的、在北京开会时用稿费购买得“圣大保罗”真皮包,映衬着一头银发和一脸的光辉灿烂,热情如火,充满朝气。
此后,时先生真正离休了,我也调离了艺术研究所,但因为我们的心都与黄梅戏紧密相联,所以还能不时见面。在许多活动中,我看到他步履轻盈的身影;在许多会议上,我听到他语速轻快的发言;而在每每前去看望他的家中,我得以进一步了解到,他离休以后,并没有离开如同年轻人一般的工作节奏和生活节奏。每天必做的功课是听音乐,既听戏曲音乐,还听中国古典音乐、西方交响乐;也看电视,却局限于音乐、戏曲和科教频道;有时写毛笔字,常写的是“心经”,可以看出来书法的功底;有时用微信和远在海外的孙辈聊天。他是亳州人,对乡贤前辈华佗发明的“五禽戏”情有独钟,每天下午四点多钟,都要去邻近的体委大院耍上一套。有一年春节前,我去看望他,他正面对电脑,戴着耳罩式耳机,动作熟练,姿态利落,神态从容,我说“时老越来越年轻了”,他回答说“我要与衰老作斗争”,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孩子似地挥着拳头。
我刚才说,我和时先生的心都与黄梅戏紧密相联,其实有不小的差异。在我来说,很大程度上是职业行为,而在时先生,说事业追求都有些轻率,感觉他是受到上天的差遣,把一生一世奉献给黄梅戏,他的生命与黄梅戏融为一体了。他的永远年轻,也带给了黄梅戏,使得黄梅戏成为一个那样年轻的、充满青春色彩的剧种。
对于黄梅戏,我接触时已经“风景这边独好”了。传统的戏曲艺术总体上渐趋老迈,受到冷落,黄梅戏则是风华正茂,处于上升通道。我那时听到一些关于黄梅戏发展过程的说法,也是似懂非懂,不甚明了。例如,许多文章高度评价二十世纪的黄梅戏得到迅速发展,特别是五十年代以后,黄梅戏走过了从草台到舞台、从地方小戏到全国性大剧种的崛起之路。那么,黄梅戏原先是什么状态?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艺术变化,促使它从草台到舞台,从小戏到大剧种?我并不十分清楚。后来,在几次探讨黄梅戏发展创新话题的座谈会上,时先生唱起黄梅戏的老腔老调,据说还是黄梅调时期的唱法,借以说明剧种唱腔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他唱的比较多的好像是《打猪草》里的唱段,听上去平实、简朴、甚至粗糙,真的谈不上如何流畅、轻灵、柔婉。我的认识随之清晰起来:所谓草台的、被称为小戏的黄梅戏,虽然处于早期发展阶段,却是农耕时代的产物,却是民间艺人的创造,少有修饰和装扮,听起来难免有些老气横秋;至于舞台上的、被称为大剧种的黄梅戏,则倾注了新文艺工作者的智慧和心血,他们大多知识分子出身,拥有学有所得的专业知识,致力于提高和升华传统艺术,使之愈加好听、好看,愈加年轻、貌美,愈加生机盎然、神采飞扬。
黄梅戏总是展现出年轻的模样,洋溢着青春活力,与知识分子的介入有着很大关系,时先生堪称典型代表。渡江战役期间,高中毕业的时先生参加了支前工作队。战役结束,年轻有为的他来到合肥,凭着既能京胡、亦可小提琴的一手好乐器,进入皖北青年文工团。在上海音乐学院干部专业班招生考试中,他顺利过考,却听从招考老师的建议,放弃钟爱的器乐演奏,改学作曲。学成归来,时先生调入省文化局音乐工作组,很快加入《春香传》剧组,开始了黄梅戏作曲生涯。他回忆说,当时的省委书记鼓励他们:文化需要改革,不要怕。于是乎,他放开手脚,使出在校学习期间学到的十八般武艺,推动黄梅戏的年轻化进程。原先,演员的演唱只是口传心授,张口就来,乐谱记在脑子里,唱出来难免有些随意。这一次不同,时先生编写了总谱,演出严格按照总谱进行,演员演唱的每一句,都是精心创作的结晶。原先,演出的伴奏只有‘三打七唱’,通常是一把胡琴和一支笛子,最多再加一把笙。这一次又不同,时先生使用大乐队伴奏,从省委、省政府大院找来事务寥寥的仪仗队,和队长商量:二胡、琵琶,我要,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单簧管和双簧管,我也要。西洋乐器闯入黄梅戏的世界,带来了编曲的“和声”和“复调”,音乐由此变得更有厚度。正式演出时,演员在台上演唱传统戏曲的旋律,包括多种西洋乐器的大乐队坐在乐池里现场演奏,时先生担任指挥,在当时可谓再新鲜不过的新生事物。他记得,《春香传》在刚刚建成的江淮大戏院连演40场,场场满座,每天挤满了挂着钢笔、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艺术的创新使黄梅戏迸发出更加年轻的生命力。
排演《春香传》的第二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决定把黄梅戏《天仙配》制作成舞台艺术纪录片,导演石挥希望做成中国电影的第一部“歌舞故事片”,希望用电影的形式把黄梅戏艺术推向世界。时先生应邀担任电影的作曲,并在音乐创作中运用新的表现手法,特别是加入了男女声二重唱,令人耳目一新。时先生无比感慨地追忆过当时的情形,使用新的表现手法并不顺利,不仅几次被叫停,还有人在报纸上批评他的做法是“粗暴的艺术改革”,甚至指责他“手里拿的不是笔,是刀,在对黄梅戏滥砍乱杀……”但是,为了黄梅戏永驻青春,永远像年轻人那样生气勃勃,活力四射,他与剧组的其他主创相互信任,相互勉励,顶住重重压力,创造了黄梅戏历史上永不过时的经典。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先生的音乐创作没有趋于老套和老成,那种创新性、年轻化的黄梅戏风格始终如一:在《党的女儿》中,他用了女声二重唱以及三重唱;在《江姐》中,他用了西洋歌剧的“主题音调贯串法”;在《孟姜女》中,他以幼时熟悉的民间曲调《四季调》作为主体贯穿音调。直到耄耋之年,时先生还在关注黄梅戏的发展与创新,还经常与年轻人交流,共同展望黄梅戏的美好未来。
人终究要老去,那是生理年龄的必然,但有些人,能够超越生理年龄的局限,展示着永不言老、永远年轻的精神风采,即便过世之后,他的风采仍然活在人们的心中。就此而言,时先生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2023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