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他为故人,应该算是不敬,可是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他。尊称他为先贤,会使他失去生命所必需的血肉和个性;更不愿称他为什么什么王,一是老外不认可,二是有些死后追封的意思,人活着的时候大家都干嘛了?读他的俚曲,我突然想到,他应该是个大俗之人,与我的性情应该无异。于是我更愿意把他当作神交的友人。
因为青云寺进入了蒲松龄的生活,所以蒲松龄也进入了我的生活。因为我实在找不出我到此一游的第二个原因。蒲松龄来到此地,消度了很多时日,而我只能匆匆一来匆匆一去。来到寺门前,我便焦急的问:“松龄,你在哪?”
蒲松龄来此,本来也是为了寻人。他寻的不是我,而是李希梅。他寻到这里,便喜欢上了这里。他说:
诸峰委折碧层层,春日林泉物色增。
山静桃花幽入骨,谷深溪柳淡如僧。
崩崖苍翠云霞满,禅院荒凉鬼物凭。
遥忆故人丘壑里,半窗风雨夜挑灯。
今天,我来寻他,寻到这里,也喜欢上了这里。这里地处岭子镇的槲林村,有点偏远,一进山沟,就感觉此山的青翠与周边荒岭的土黄格格不入。我写不出诗来,只能用图片记录。
我非佛门中人,也无做居士的打算。我六根不净,也不想净。对于眼耳鼻舌身意的感官享受,我乐于其中。松龄大概比我尤甚,他的爱情幻想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有如此尘念,看来他也难入佛门。不过寺门还是可以进的。他在这里找到了友人,也找到了清静。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在这里,感官享受的诱惑没有了,蒲松龄可以做到清心,能做到寡欲吗?妄加揣测是不道德的,反正我读聊斋时总能听到魉魅魍魉不平的哭喊,嗅到花娇狐魅的脂粉香。留仙兄,你读的是圣贤书,想的是红尘事,咱俩越来越投脾气了。
功名摆在他人的案头,爱情又浮在云端。求之或得,你便振作精神,挣扎于尘世;求之不得,你又想脱身遁走,去做山水田园之隐。人不能没有欲望。人要彻底的清静,就要彻底的断掉欲望,就要出家做和尚。你和我想当和尚吗?不想,那就说明我们只想暂时的断掉欲望,只想在僧舍暂留。
青云寺便有了与松龄相会的机缘。那天蒲松龄来了,感觉这里很好,躲在这里,可以不去想第一年的岁考第二年的科考第三年的乡试;今天我来了,感觉这里也不错,可以不用想东边淄川城里的杂事,可以专心的想想蒲松龄。
一到寺门口,友人急不可待地往里扎,我赶紧拉住他:“别价,先找地方用膳、赏景!”
酒是性情的发酵剂,尤其是坐在小山头上,俯瞰不远处的青云古刹,没性情也会生发出性情,所以我们开始胡言乱语。突然想到:蒲松龄在寺里能不能喝酒泥?中国的诗文总是散发着浓浓的酒精气,没酒喝的蒲老兄你能写出个啥?
不要嫌我对先辈语气不恭。人死了,既不成为鬼,也不会成为神,只能成为乌有。对一团乌有毕恭毕敬,委实可笑。我还是把松龄当成人吧。他这个人,文章当然写得比我好,但日子未必过得比我强。他第二次来到此地,这样慨叹道:
深山春日客重来,尘世衣冠动鸟猜。
过岭尚愁僧舍远,入林方见寺门开。
花无觅处香盈谷,树不知名翠作堆。
景物依然人半异,一回登眺一徘徊。
他的“尘世衣冠”拖累得他不轻。我就好多了,虽无轿子车,但也有头摩托驴,不必像他一样步履蹒跚的翻山过岭。留仙兄,你活得太累了,就在这儿歇歇吧。
把自己和蒲松龄并提,是我的一厢情愿。他读的书比我多,写的书比我多,生前身后的名气比我大,我怎么能同他相提并论呢?想想真是苦恼,这种一厢情愿的事我经常干,总愿到某些地方凭吊古人,可古人总不理我的茬,从不在冥冥之中给我些顿悟。最终我知道了,自己不去亲身体验别人的生活,是无法体会别人的感受的。
路边一丛丛的野生绣球,开得十分张扬。三百年前,此花是否也如此兴奋的欢迎松龄的来临?草木有灵,它应该知道眼前的不是一位庸客,那为什么不牵留他的视线,扯动他的情思,让他用神幻之笔把自己点化为花妖,像葛巾一样亦花亦人?留仙兄,其实你不是一个孤单的人。在考场中,你入不了学官的法眼,得不到同年们的艳羡,但在荒野山林中,你会永远受到那些自然生命最热烈的欢迎。
想到这儿,我不觉莞尔。脚步在不觉中变得轻快异常,青云寺越来越近了。
松龄,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