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深露浓,凉气入骨,庭前梧桐叶瑟瑟落下,深深重重,有人一袭白衣,衣袂飘然轻步踏叶而来,沉沉夜色里暗藏一丝仓促。
“你来了。”楚歌慵懒地趴在桌前,半壶酒已入肠,烈酒灼喉,却烧的她绞心透骨。
“殿下,夜深不宜饮酒。”慕玉止步,终是不忍上前欲将酒拿开,却兀地被人擒住了手腕。
“你说这夜色美吗?”她抬眼,喝了酒语气也软了几分,面带娇憨。“我瞧着甚美,夜色既这样美江山自然更美,你说是这江山美还是我美?”似带着醉意,楚歌双颊微红,朱唇皓齿,夜色里更多了几许妩媚。
慕玉面色一滞,拱手行礼,随即不动声色退让三分避开她的触碰:“公主乃千金之躯,受万人敬仰,福庇苍生,泽被天下,理应为天下至美。”
楚歌冷笑,刚才慕玉不动声色的避让她尽收眼底。好个七窍玲珑心慕玉,既巧妙地避开了妄论江山之大不忌,又免了以下犯上的罪由。
她心中一冷,抬手扫落桌上的酒杯,碎了一地。语气狠厉:“人人爱这江山,可我偏不爱!我恨不得讲这江山挫骨扬灰,毁个干净!”
“殿下醉了,又说胡话,来人,扶殿下就寝。”
“都退下!”楚歌大喝一声,惊得宫女们慌忙逃退,唯恐避之不及。
“慕玉,我很清醒,你就这样不待见我?连陪我说说话都不肯?”她黯然,胸口酸涩的像偷吃了一只青橘。
“臣不敢。”慕玉默言。
怒气犹如烈日下的干柴遇火即燃,楚歌余生所有的勇气几乎都被“臣不敢”这三个字给挫败到丢盔弃甲,狼狈不堪,顷刻抬手将桌上仅剩的酒壶朝那袭不染纤尘的白衣砸去:“慕玉,你可知我多恨你这句“臣不敢”?”
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胸前,酒污了一身好绸缎。
楚歌惊他竟不知躲闪,想询问他是否自己下手太重伤到哪里,开口却是极尽讽刺与刻薄:“堂堂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是你慕玉不敢的?”
“臣知罪,臣甘愿受罚。”跪拜间直挺的脊背却如利竹般劲势,徐年不减清冷。
“哦,受罚?怎个受罚?”楚歌踱步到他跟前,俯身低语:“世人皆知你慕玉一心为民,不问世俗,我偏要你堕入凡尘!”
猝不及防唇上一凉,带着醉意的香和女儿香迎面而来,他一时避之不及。
惊恐错愕之色悉数全露,而在楚歌眼里却是满满的嫌恶。
轻嗤一声,有得偿所愿的侥幸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苦楚。
“你走罢,我不想再看到你。”楚歌心下凄然,似耗光了全身的力气,转过身不禁泪流满面。
[二]
世人皆知楚歌爱慕玉,如痴鱼恋荷塘,如疾风追落叶,心心念念,恳恳切切,深深沉沉足以缀满庭前的百岁梧桐。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就好似楚歌是父皇唯一,也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却因为在出生那天四月飞雪,百花凋零。天师言此乃天生怪象,视为不详,若生在宫中必定祸国乱纲,国家动荡。结果惹得皇帝龙颜大怒连诛了他九族,此事便成了宫中秘史。虽然如此,依然免不了被宫人诟病,因此楚歌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比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比如楚歌喜欢慕玉却无法让他爱慕于自己。
喜欢慕玉的那一年楚歌十五岁,记忆里在及笄大礼上朝臣跪拜中,一个白衣列列玉带束冠的少年如春风袭来,霎那间便偷了楚歌的心,乃至此后的三年五年十年,楚歌都深深为之趋足为之驻守。
后来不得而知他就是那个顶顶有名虽出身寒门的,但举止投足不失魏晋遗风的状元郎。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说的大概就是慕玉罢。
楚歌的蛮横顽劣是宫里出了名的,兴是仗着皇帝对她独一无二的宠爱恃宠而骄,兴是她母妃为南蛮人,“蛮公主”的称号便在宫中流传了起来。
那时寒门出身的状元郎也仅仅只是个翰林学士,当着众多达官显贵王公贵族子弟,皇帝让楚歌亲自挑选良人为驸马,坐在大殿上的楚歌指着慕玉说:“我只要慕玉一人,其他皆不要。”一言既出,语惊四座。
“恕臣不能从命,家父辞世尸骨未寒,舔犊之情,臣当为之守孝三年。”
语毕,更是令众人瞠目结舌,大殿内无人敢应,先不说他一介布衣无权无势,被当朝倍受宠爱的公主看上是承了多大的福泽,换了旁人祖宗十八代得烧高香庆祝,谁知他竟不知天高地厚抗旨当面拒绝了公主,皇帝一旦怪罪下来他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谁料大殿上传来一声嗔笑:“三年而已,本公主就等你三年!”
因为楚歌的三年之约,自此再没哪家心怀春事的小姐千金敢向面如冠玉的公子慕玉示好,慕玉也因此断送了一片桃花林。
三年之约已到,楚歌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了要嫁给心上人的那天。好巧不巧,慕玉的母亲又去世了,楚歌的美梦成了泡影,难不成又要等上三年?
[三]
“好儿郎千千万,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了那个呆子慕玉?”母妃早早升了天,父皇难得慈母心肠劝她。
“反正都已经等了三年,再等三年又有何妨。”楚歌不甘心。可是她都已经十八了,三年庭前的梧桐树都长粗了一圈,再等三年她真的要成老姑娘了。
老皇帝拗不过她,就不再劝她。
秋去冬至,寒风飒飒,杀的宫中冷清,人们都宁愿窝在屋子里也不愿出门。不知为何,一向行事低调的慕玉竟办起了生辰宴。
楚歌想了很久,如何才能送他一个别出心裁的礼物,既要高贵又不能失了庄重, 思来想去煞费苦心,终于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有了主意。
慕玉本是个不染一尘的冷清性子,也从未与朝堂上官员派系有过多接触,但为官三年来他做事雷厉风行,政绩斐然,擢升连连,来祝贺的官员络绎不绝,一时门庭若市。
大概谁也没想到身份尊贵的公主也会登门祝贺,但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公主送的礼物,想来必定是个惊世骇俗,价值连城的物件。
谁知打开一看却是普普通通的一截枯树枝,价值连城倒没有,惊世骇俗倒是相称的很。
群臣哂笑,好在慕玉妙语连珠及时缓解了尴尬:“这树枝苍劲有力应是历尽沧桑的百年老树,想必殿下是告诫臣唯有勤修书法,才能如此一般造诣。”
自此楚歌送礼这件事沦为宫中笑谈,楚歌也懒得跟那群俗人解释,他们懂什么,那才不是普通的树枝,那是母妃在世时在福音寺为她求来的百岁梧桐,送给慕玉也是为了隐晦地向他告知心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那么喜欢你,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千万不要让我等太久了呀。
名高引谤,过于耀眼便易成为众矢之的。
楚歌还未等到她的第二个三年,却等来了一个噩耗,传言说慕玉近年得意忘形行事张扬,暗地里结党营私意图谋反,有人在府上搜出有力证据,现已被打入大牢,只等签字画押认罪。
[四]
大殿外,楚歌一身素衣长跪于地,那是她一眼相中的心上人,她不信慕玉会做出这种事。
从月落星沉到晨阳参透天际喷薄欲出,她跪了整整一夜都没等到父皇的召见,她心中明了,这次父皇是真的怒了。
起身,回宫。来不及梳洗,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夜雨三更,一段玲珑身影融入深沉的夜色,仓惶之中打开了牢门。
在知晓慕玉入狱的那一刻,她就秘密买通了狱卒。跪了一夜求情未果便知晓此次慕玉惨遭诬陷,敌人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慕玉,你快走,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楚歌摘下蒙面。
慕玉一惊:“殿下,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免得惹祸上身。”
“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证明你的清白,父皇这次真的生气了,他不会放过你的。”楚歌心急如焚,急切地跟他解释事情的严重性。
慕玉笑笑,宛若清风拂面:“多谢殿下,只是清者自清,我走了不更坐实了谋反之罪让奸人得逞?”
“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啊!”说到情深处,心中竟有无限委屈,鼻子带着哭腔。
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楚歌一抹眼泪,收了收情绪,自圆其说:“你还等着你来娶我呢,我都等了你五年,你不会不娶我吧?”
“臣不敢。”退让三分拱手行礼。
虽是困在牢中,慕玉依旧白衣灼灼,纤尘不染,给楚歌一种错觉,他本不属于凡间也不属于她,更像是误入俗尘的仙人。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相信终有一天父皇会查明真相的。”
慕玉笑而不语。
“难不成你是...不喜欢我吗?”
“是的,殿下。”毫不迟疑。
一颗热忱之心似落入冰窖,瞬间被冻结,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强迫他的啊。
出乎意料的,不出半月,意图谋反的党羽便被朝廷肃清干净,慕玉没死反而连升三级填了空缺的相位。
[五]
阴谋,算计。真相暴露在阳光下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一切只是皇帝的一个计谋,从设生辰宴开始布局,先是让慕玉自然而然探清各个官员底细,然后混入谋反党羽全面深入直至一举歼灭,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涉世未深的慕玉会有如此心机。
爱上慕玉的第六年,楚歌已经二十一岁了,宫外同龄的姑娘早已为人妇,孩子都能谈情说爱了,楚歌理所当然成了老姑娘。而慕玉却如一只展翅的鹏鸟,扶摇直上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宰相。
可是楚歌再无提及与慕玉的三年之约,世人皆以为楚歌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厌倦了慕玉,只有楚歌自己明白,她不想强迫他。
被拒绝后,楚歌觉得对慕玉的思慕猝然变得卑劣阴暗,以前满了便溢的爱意覆水难收,一时不知何处安放。
毕竟喜欢了那么久,哪是想收回就能收回的呀。可是每每念此,内心深处总有无限难隐的酸涩。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正是皇家狩猎的好季节。
老皇帝虽然两鬓微霜,骑上马依旧容光焕发英姿飒爽,楚歌不想窝在宫中长蘑菇也一并跟来。
不远处草原上白衣骏马与谁相谈甚欢,嘴角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似有无尽风华。
脉脉君子,寤寐求之。
楚歌气急,忍了一月之余不见那人,本以为可以就此忘却,谁知再见竟与其他女子言笑晏晏,笑如春风,一时血涌脑懵,恨不得杀了这对狗男女。
楚歌啊楚歌,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你是中了慕玉的邪!心下气愤,扭头便走。
殊不知远处的白衣公子全然心不在焉,转身视线里全是她的身影。
都说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此刻楚歌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这下挖坑都省了,直接填土就行了。她本想出来散心转移一下情绪,结果却掉进了陷阱里。
天越来越暗,月色似霜夹杂着寒风更添一丝冷意。楚歌此刻冷的瑟瑟发抖,想她堂堂一个公主将要丧生于此心中更是阵阵悲凉。
万般无望与无聊中,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母妃在上面可安好?自己这一生活的如此窝囊,她该不会责怪自己罢。朦胧中困意袭来,隐隐约约似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殿下?”
睁开眼睛竟是慕玉,一身素衣映衬下面色苍白。
“怎么是你?怎的不去找你那狐媚小娇娘了?”本想嗔怪拿捏冷言相对,不料却是醋意浓烈。
“不知殿下所指何人?”
“能让白衣卿相展颜的女子想必定是个绝妙佳人罢。”楚歌料他心知肚明,却还要明知故问,心中一冷:“慕玉,你何德何能,凭什么让本公主喜欢你?本公主累了,再也不想喜欢你了!”
慕玉不言,月色下白衣格外清冷,衣角下双手紧握微微僵硬。
忽而叹了口气,垂下了头:“可是慕玉,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要喜欢别人啊。”语毕,鼻音带着哭腔,泪水满盈,簌簌落下。
“臣并没有倾心之人。”
“什么?”楚歌愕然猛地抬头。
“臣并没有倾心之人。”
是解释吗?明明丝毫不煽情几个字为什么他说出来,就仿佛吃了蜜饯一样甜,楚歌那刻终于明白,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却唯有慕玉能让她为之心跳如雷,为之俯首称臣。
“慕玉,我冷,你能抱我一会儿吗?”
“臣不敢。”
慕玉看着她,面露难色。
低头一看,她身上正披着慕玉的貂皮大衣,上好的御寒之物,明明睁着眼睛说瞎话。
“臣已经在途中做了标记,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到我们的。”
“可是我真的好冷。”楚歌抱紧了身子打算装到底,声音微弱,气若游丝,一副快要被冻死的模样。
良久,在楚歌即将不抱希望的时候,一个期待良久夹杂着淡淡的梅花香气的拥抱迎面而来,此生无憾。
还未来得及偷偷欢喜,噩梦接踵而来,宫中传来急召:皇帝病危。
[六]
楚歌不敢相信,明明前几天在猎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父皇,突然在一夜之间油灯尽燃,奄奄一息。
老皇帝面色枯槁,遣退了几个儿子唯独留下了楚歌。
“我要走了,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保护你的母妃,现在我终于要去见她了。”
“想到要去见她,我真的很开心。”弥留之际,老皇帝说下了这句话,然后面带微笑地走了。
这一刻楚歌突然发现,并不是仅仅因为她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才倍受宠爱,更多的是,她母妃是父皇曾经唯一爱过的人。
历来皇帝驾崩都不是一件举国悲痛的事情,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等待着这一天,期盼着这一天,为之趋之若鹜预谋良久,只待箭出弦外,一拥而上。
楚歌目睹了她的哥哥弟弟们众叛亲离,骨肉相残,自古皇家无亲情,有多少皇帝是踏着同一血脉的骨肉登上皇位的?
二十五年来活的像个孩子似的楚歌,一夜之间长大。
她痛恨这冷血无情的皇宫,痛恨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的新皇,更痛恨自己出身在这帝王家。
新皇践祚,第一件事便是巩固根基,而朝廷上下唯有慕玉权高位重,深的群臣拥戴。而慕玉多年来后室虚空,此时联姻最合适不过。
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新皇赐婚慕玉,于八月初八完婚,举国同庆。
“难道你不知道慕玉是我心爱之人?”大殿之上,楚歌拿剑指着曾经亲热地叫她皇姐,现已龙袍加身的弟弟。
“哐当!”剑被打落在地上。
“你可知拿剑指着朕是欺君犯上之罪,念在我们姐弟一场这次朕就不治你的罪了,你走吧。”
“为什么要横刀夺爱?”慕玉恨恨地看着他。
“横刀夺爱?”小皇帝突然转过身来怒目圆睁:“横刀夺爱的人是你!虽然我生来就是太子,就是因为你,父皇从未正眼看过我,甚至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微笑,而你,凭什么就能得到他所有的爱?凭什么?”因为情绪激动青筋爆出,目眦尽裂。
慕玉黯然。
小皇帝意识到自己失态,收了收情绪,冷哼一声:“况且慕玉从未倾心过你,皇姐难道不知道吗?”
犹如晴天霹雳,一霎那被人揭开内心深处最卑劣的疤,她狼狈仓惶地逃离了皇宫。
夜深,仲夏的雨下的急促。
慕玉下了马车看见府门前蹲着一个人,雨水打湿了她全身的衣裳。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急忙拿过油伞为她挡雨。
“你是不是要娶别人了?”
良久终于回答:“是的。”
“可你答应过我不喜欢别人的。”楚歌伸手打翻了伞,暴雨如注,打在身上如锥心刺骨般疼痛。
“可臣并没有说过不娶别人。”
楚歌黯然,面如死灰:“就不能不娶吗?”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慕玉,我恨你!”转身跑在雨中,那一夜是她生来最卑微的一夜,这天地之大却仿佛没有一个容她的地方,她似一只无脚的鸟,只能起飞从不落地。
慕玉大婚当天,楚歌被皇帝禁足,怕的是她破坏婚礼。她打昏了门前侍卫,乔装成宫女逃了出来。
“这合卺杯是本宫当面嫁于陛下先皇赐的,现赐给你,希望你们夫妻同心,百年好合。”皇后一身盛装,虽身怀六甲却依然母仪天下仪态万千,丝毫掩不住的满面喜色。
“谢皇后”跪拜中,楚歌突然冲出来打飞了酒杯,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爱了十年的人,却为别人穿了红妆,和别人喝了交杯酒,除非她死了,否则她做不到呀。
突来的状况皇后受了惊吓一时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新娘也被扔了红盖头剪碎了衣裳,场面一片混乱。
皇帝本就厌烦了楚歌,又是因为她而直接导致他失去了即将出世的皇子,更是让皇帝勃然大怒,经久不传的宫中秘史再一次露世。
四月飞雪,此乃天生怪象,若生在宫中必定祸国乱纲,国家动荡。此女,必诛。
[七]
群臣进谏,妖女一日不除,必定家国动乱,祸国殃民。传言越描越黑,连民间的百姓都认为楚歌是灾星祸害,一时间杀妖女呼声日重。
在世人都认为楚歌该杀的时候,慕玉站了出来,依旧是白衣玉冠,清风拂过,袍服翻滚暗纹烁金。
他每走一步都泰然自若,如劲风不能撼动的巨石般沉静稳重,如浩荡而来的疾水排山倒海。
白衣卿相声若冷雨,响彻大殿:“臣有事禀奏。”
“爱卿但说无妨。”皇帝笑意盈盈。
“先帝在世常与臣言,治国安民之道仅在于一字,即为‘仁’,而‘仁’则又为五常仁、义、礼、智、信之首,由此可见‘仁’之可贵,纯德公主(楚歌)生二十五载,不忍踩一蚁,不肯杀一物,可见其纯真;每逢天灾祸民,便吃斋祈福,捐其金银,救济百姓,可见其贤德。此‘仁’感天泣地,况先帝遗旨有言,纯德公主乃万民之珠,福庇苍生,泽被天下,与天下同生,与万物共存。请陛下三思。”
而此时皇帝早已怒火中烧,紧皱的眉头压抑着怒火:“那爱卿之意,倒是朕不仁不义了?”
“臣并非此意,只是纯德公主祸国乱纲一事实属谣传,请陛下明察。”跪拜中,如劲竹般挺拔的脊背挺然耸立,毫无退却之色。
“大胆,慕玉,你竟敢为一国妖女忤逆朕!你还想抗旨不成?”
“请陛下三思!”继而再拜。
“此事不必再议,朕心意已决,退朝!”皇帝大发雷霆,甩袖离去。
空旷无人大殿外,唯有一个茕茕身影在夕阳里跪着,天地无声。
明明是九月,初秋之际,全城的树叶尽凋,风一吹飘落满城极为壮观。
囚车中,在去刑场的路上,楚歌伸手接了一片树叶,却是一片梧桐叶。梧桐梧桐寄相思,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人了罢。
“午时三刻已到,斩妖女!”
楚歌闭上眼睛,一滴眼泪缓缓划过眼角,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得偿所愿,爱而不得。
可,爱从来都不是对等的东西呀,她又有何憾?
可,终是不甘呐。
突然狂风大作,满城的落叶袭来,混乱中遮了楚歌的眼,也遮了刽子手的眼。
不知何处而来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有人劫囚犯!”
“快带殿下走!”
楚歌一惊,那人虽蒙面,单是看身影也知道是她心心念念的慕玉,是她为之相思成疾的人呀。
“慕玉?”她冲上前去想带他一起走,却只碰到一个衣角,胡乱挣脱中也只抓到了他身上的一个物件,随即被人强行带走。
谁料,这一别竟是天人两隔。
很多年后,宫中秘史里有这样一段传言,一代白衣卿相慕玉受妖女所惑,迷了心窍,妖女死,其随后自缢在府中。
草长莺飞,三月飞絮。一个老妇缓步走到门前的梧桐树下,望着满树繁盛的叶子,似在想着什么事情,满是伤情,后来终是面露笑意:“梧桐梧桐寄相思,我知道你爱我的。”
她的手里有一截枯树枝,看样子是年月已久,细看方能辨出是梧桐枝,上面模糊地刻着两个字“楚歌”。
[八]慕玉篇
“是你劫的人?”
“是的,陛下。”
“那就一命偿一命吧。”
在饮下毒酒的那一刻,生命从未如此丰盈,我的眼前浮现了十八岁那年的场景。
初入朝觐见,还未熟识这宫里的各个地方,顺着记忆走,却来到了一所宫门前,有一个身穿黄衣的少女在梧桐树下翩翩起舞,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突然一只蝉从树上掉下来,惊得少女大叫了一声。
随后宫女匆忙赶来:“是只将死之蝉。”说罢便要弄死它。
少女却急忙阻止了她,将蝉捧在手里,轻言道:“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那一刻我想,这是谁家的少女,明眸善睐,如此可爱。
后来去了传言中蛮公主的生辰宴,心想着这最受当今圣上宠爱的蛮公主,必定如传言种那般刁蛮任性,飞扬跋扈。
我虽身为状元,但毕竟出身于寒门,其他官员皆结伴而坐,谈笑风生,不愿与我交谈,我也当然乐得自在。这个攀权趋贵的官场里,我从来不奢望能有不看出身不问世家的良人出现。
可偏偏是她。
“我只要慕玉一人,其他皆不要。”
我想她便是我的良人罢,只是我何德何能,竟获得当今万千宠爱,身份高贵的公主的青睐。
即使如此,因为守孝的原因,我并不能娶她。
怎料她竟没生气,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说:“三年而已,本公主就等你三年!”
人的一生可以有许许多多的三年,但少女的三年却弥足珍贵,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玩笑话而已,谁知她真的等了我三年,我在心中告诉自己,为了她的三年,我也一定要为之守护一生,为之肝脑涂地。
可惜造化弄人,家母也接连去世,我想着她终究是不属于我的,她那么美丽那么纯真善良,我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只要此生能够远远地看着她便已心满意足。
谁知她依旧愿意为我再等三年,我想自己定是三世积德,才修来今生的福气。
在我假扮谋反乱贼入狱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我嗤之以鼻,避恐不及的时候,只有她是相信我的,当她打开狱门的那一刻,我的内心从未有此刻般温暖。
“慕玉,我来救你了。”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知我者,唯卿也。
此生遇卿,夫复何求。
我想,她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不可方物的妙人。
当她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多想告诉她,殿下,我早已觊觎你已久,我对你的喜欢已经超出了仅仅喜欢二字,我想自私地占据你全部的心,那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我爱你呀,殿下。
可是所爱就近在咫尺,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卑贱,可是嗓子却异常干涩,只能说出:“是的,殿下。”
可是我想说,我爱你呀,殿下,很爱很爱。
知君情意重,到死无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