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少年不风流 谁人长情常如酒
谁相安布衣蔬食若曾逢锦绣
谁家老者怕登楼 谁人故旧不如旧
谁揽着风花雪月只合心尖走
谁家少年不风流 谁人长情常如酒
谁无个见字如面斗转二十秋
谁家老者怕登楼 谁人故旧不如旧
谁渐忘岁月忽晚梨花卧满头
河图《不见有情》
村外那片草地上的花一点一点地开成一片,接连着前方绵延的远山。有风过就都摇晃起来,运气好或许还能看见几只我叫不上名字的鸟从那一片斑斓上飞掠而去。
暖融融的阳光在树叶筛过后变成金色的小点,洒在被世世代代的人踩得坚实的泥土上,像秋天飘下的桂花,一瓣一朵一串地落了满地。我背靠自家院子里的老树盘腿坐着,树叶就在头顶上沙沙响,让人昏昏沉沉,几乎要掉进弥漫桂花香的美梦里。
听说北边战事一天紧似一天,只是战火还没有烧到我们这个州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淡日子便也就暂且这样过下去吧。相比征战沙场或是额叩高殿,能这样每天无牵无挂,清闲自在,挺好。
大概那天我也是如此在树下神游天外,不同的是门口突然响过嘈杂,在七嘴八舌的议论里,我听见有人在说县太爷要升堂审个人命案子,话里的意思是都想去凑这个热闹。我本来对这种事情不甚在意,却偏偏在那天起了兴致,站起来整整衣服就推开门跟上人群。
黄梅雨才过去没多久,天气已经开始闷热。我未走出多远便觉得有些难耐,暗自叹息果真还是不出来的好。街上行人络绎,叫卖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各色彩帜悬挂在半空,随着风飘飘摇摇,从下面的门户里传出的酒香菜香相互缠绕着冲进车水马龙的街道。我正猜想着这是哪道好菜,就有个小小的黄色身影几乎紧贴我身侧窜过去,不远处还有个稚嫩的声音正边高喊它的名字边匆匆忙忙地朝这来,险些撞上旁边推手推车卖白菜的小贩。
我眼看那孩子追着黄狗跑远,到底又没跟上人群,等自己慢慢地走到时县衙门口已热热闹闹地围上不少人。酒店里得了空的小伙计,从学堂偷跑出来的娃娃,年轻的夫妇,拄着拐杖的老人家,再添我一个书生,算上那位知县大人,这小小县城里形形色色的人基本也凑齐了。
和我站在最外面的是个老婆婆,估摸着有五十多岁,两鬓已生出星星白发,眼角也刻上了几条皱纹,但她并不像寻常人家的老人那样略显臃肿且微微驼背。她端正地站着,像要进入寺庙烧香拜佛那样的严肃和虔诚。我细细打量着她,记忆里隐约也站着位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妇人,只是她更苍老一些。
我把我从小到大还能忆起容貌的人挨个回想过一遍才唤起了对她的模糊印象。她在我还小的时候孤身一人从外地到这安身立命,听老人们讲,她原先在一个有名的官员手下做事,后来那官员辞官还乡,她的父母又已亡故,干脆就用人家给的银子在本地买了房子住下,偶尔卖些东西或者做点手工活换钱,平日并不怎么和周围的人来往,但是对小孩子很好,我小时候也曾接过她给的小点心,所以还能记得她。
她眨眨眼睛,不自觉得踮起脚尖往前望。前面的人群开始摇摇晃晃,说话声渐渐平息下来,应该是知县到了。
他是个毋庸置疑的好官,上任多年未有冤假错案,这方土地的平安确是有他八分功劳。我几乎不怎么出家门,这是头一回来看他升堂审案,居然还就是个人命大案。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本官是仵作出身,宋提刑写下的《洗冤集录》也早已烂熟于心。你以为你私下与仵作串通一气伪造一份验尸格目,就能蒙混过关吗?”
知县这番话铿锵有力,震得堂下那两个贼人浑身打颤,抖抖索索几乎跌倒,我身边顿时响起一片称赞声。我跟着点头,心里也确实为他的魄力叫好。只是注意到他所说的那本书还未曾看过,不由得开始斟酌如何一睹为快。
我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盯着什么东西,眼前挤挤挨挨的人头让人心乱,我只好将目光往右边投。本来是想专注于屋檐的,余光却瞟见了老妇人脸上的那道泪痕。
她用衣袖擦擦眼角,转身欲离去。我心下疑惑,不经思考便冲出一句话。
“您怎么了?”
她停下脚步,背对我道:“有感而发。”
“因何有感?”
“书。”
“那书想必是写刑狱勘验一类的,您……”
话出口我才发现问题的不合适,这已属于个人私事的范畴,我一个外人来问未免太失礼,所以并不指望她能回答我。
“那书是我看着他写完的,”出乎我的意料,她回转身挤出笑脸,泪水因此从眼眶里逃出来,滴落在前襟上,“我曾经在他手下做事。”
“可……”
“可我是个女子,怎么会跟着他?”
她睁开眼睛看我,我不自觉地点点头。
“都过去了,你若想听,我便讲与你听吧。”
说完,她自顾自地向前走。我最后瞟一眼县衙门口的人群,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我父亲原先是梅城知县,不幸身亡。他们都说是意外,我不信,便去找人为我父亲昭雪。原本是去找名噪一时的宋老推官,可到了之后才得知他已过世。还好在当地遇到了以前在我父亲手下做捕头的王大哥,他跟我说他遇到一个神人。”
她顿了顿,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
“当时他受不了父亲过世的噩耗跑去喝酒又不带钱,差点让人家给留下,还好王大哥及时出手给了那店家二两银子,他居然还说人家收得多了,要去告官府。你说,真去报官,倒霉的可不是他这个喝霸王酒的人吗?我们给他解释了来龙去脉,包括他前不久才去梅城接任我父亲做县令的结拜兄弟也不明不白死于火灾的事。后来他说是父亲留下遗嘱不许后代再涉足刑狱,他不能做个不孝之人,但结拜兄弟也在那里死于非命,他不去又是不义,一时进退两难。中间还有些波折,说来太繁琐了。最后他母亲点了他几句,他才下定决心同我们回梅城县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我们已经转过了县衙门口冷清的街,走到了来时我经过的那条路。路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像寻找什么一样在街道两侧流连,转转眼珠将几乎溢出的泪水吞回眼底。
“他凭着假钦差的身份和后来写在那本书里的方法破了案,皇上龙颜大悦,他因此升迁,做了提刑官。之后,我为报答他让我父亲的死亡真相得以重见天日的恩情,从此跟随在了他身边。”
她闭上双眼发出一声叹息。我以为会有两行清泪顺脸颊流下,但没有。她微笑着,难掩声音中的颤抖。
“那年我还小,他还年轻。”
转眼又到了路的尽头,再往前走就要到那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了。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也不停,只好跟着走。
“我跟着他学那些断案验尸的本事,见过不少疑难案件,走过无数州县乡村,也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
“您只是……跟在他身边?时间应该很长吧。”
“是的,大概有二十多年了。”
“那么长时间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在梅城案前就已经娶亲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俯身捡起一枝掉在地上的紫薇花,用手指轻轻弹去上面沾染的灰尘。
“不,我……”
这下反而弄得我不自在起来了。我窘迫地站在一边,思索着如何接下她的话。
“没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她打断我的支支吾吾,将紫薇花举至眼前。阳光把花的阴影投在她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庞上,而光影交错间,又让人恍惚地感觉她仍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开始还小,我尚不懂这些事情。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各种夹杂在对他的称赞中的流言蜚语也听过不少。”
“您不在意吗?”
“在意又如何?”
她见我愣住,便接着说:“尽管跟随在他身边的原因由最初的敬仰变成私心,我也从来不做任何越界之事。对于这份心意,我也不曾主动向谁提起。”
大片大片的野花已经可以看得见了。车马的喧嚣声也渐渐被抛在身后。风吹动几乎高过人膝的草和花,它们相互碰撞交叉发出的沙沙声有些像黄梅雨轻敲石板路,却比它更清脆,或许是因为那上面浮动的不是雨点而是金灿灿的阳光。
她随意地将手中紫薇花抛下,不想竟惊起两只蝴蝶。它们惊恐地围着花飞了一阵,试探性地落在上面扇了扇翅膀,又因为我们的靠近再次起飞,赌气似的飞向我们再也无法打扰的天空。
她突然停下了,目光追随那两只翩翩而起的蝴蝶投向天际。
“后来有人陷害他,我自然成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这怎么说?”
“众所周知,他清正廉明,断案如神。外界的好口碑不全因他的才能,也因他的人品。那么,如果捏造他贪赃枉法豢养小妾的事实,毁掉的不仅是他的仕途,也是他多年来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到那个时候,他们是真正的毁了他。”
我不记得曾听说那位姓宋的大人有过这么一段往事,说明他们的陷害没有成功。
“他们的计谋想必是失败了。”
“对,他们没有摧毁他,他们摧毁的是我。”
她的声音在这片空旷的地方显得单薄无力,几乎要隐没在周围无处不在的沙沙声里了。
“他们粉碎了我所有的自欺欺人,我在他身边,就算是以弟子,助手的身份,就算是我尽我所能克制住我自己的情感,只要我还是个女子,也还是会给他带来困扰。”
我又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干巴巴地问一句:“那之后怎么样了呢?”
“他破了案,但是那设计陷害他的幕后主使,是他的岳父大人。”
这急转弯似的故事结局让我一时有些糊涂,又出口重复了一遍。
“岳……父?”
“没错。”
“……”
“我本来在犹豫是否要提出离开他自谋生路,那时他的夫人却说要陪同父亲还乡,待父亲百年之后才会回来。如果我也要走……啊,对不起,或许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但我还是怕他突然承受这么多的离别,会……”
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是在等我说什么。
“我懂了。请您说下去。”我冲她点了点头。
“所以我没有开口讲要走。但心里一直忐忑着是否合适。后来,他的岳父在返乡途中服毒自尽。办过丧事之后,夫人还是回来了。我微微放心,这件事一直想提,仍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我听说您是因为他辞官才来这里的,这又是为何?”
“前些年和他交过手的一个叫刁光斗的官,因为被他推翻了一个案子削职为民。可能是那刁光斗一直怀恨在心,因而才设计好圈套存心让他断错案。”
“这么说来,那位宋大人是因此辞官还乡了?”
“不,不止如此。”
云飘飘荡荡地走近太阳身边,试探性地挡住它的一角,天空瞬间黯淡下来。
“他父亲当年过世,就是因为错断人命案子内心愧疚自杀。刁光斗想让他也……”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虽然听不清后面的话,但也能猜出大部分内容。
她顿了顿,应该是在调整自己的心情。片刻之后才再次开口。
“我庆幸我没有在那之前离开。我冲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他脸上有泪。”
这些话她讲得很平静,就像只是在叙述一件平淡往事的始末。那片不合时宜的云彩飘过一半,阳光给它勾了圈金色,还有几缕光芒从它的空隙中渗出。风是稍微大了些,云快速地飘过天空,地面正在一点一点恢复明亮。
“后来那刁光斗不知又使了什么招数。他自下午出门后一直未归,后来直至拂晓时分才带着公人回来。我不好去问些什么,就在房中呆呆地看着窗户。灯早就熄了,我眼见着窗外的光慢慢变亮,也没有推开门去找他。只是从门外嘈杂一片中,我隐隐听见他说,他要辞官。”
“为什么?”
“我没有问。”
“他没有向你们解释吗?”
“他也许是说了吧,那时我正在收拾东西,没有听到。”
“是你自己要走的吗?”
“对。”
“他没有留你?”
“曾经想留,我谢绝了。他已不是提刑,我以弟子的身份在他身边也不合适了。”
我没有讲话,静静地听她叙述。
“夫人曾经向他提过收我为妾,他没有答应。我想,我也不会同意的。”
她并没有交代其中缘由,到这似乎也再无后话。阳光再一次普照我们脚下的这方土地,她眼睛里闪烁着水光。
她在那个人身边消磨掉了二十多年的光阴,青春和不曾说出口的情感随着转身离开飘散渐远。我曾经以为牵挛乖隔各欲白首是人生最切的相思之苦,殊不知这样日日相见求之不得更是磨人。
与谁相隔千里,生活忙碌有时也能暂时忘却想念,而她是不能的,她时时刻刻可以看到他,只好时时刻刻地压抑着心中的爱慕。为了自己的自尊,为了不让那个人成为市井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为了一个和他两情相悦举案齐眉的女子。
我不敢说这样的做法应当受世人称赞,但至少,是她对彼此最好的成全。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完,”她冲我笑笑,伸手抹了抹眼角,“有空来我家坐坐吧。”
已过正午,空气干燥而灼热。我看着她走出这片荒地,走向那个繁忙而喧闹的小城,留给我一个略显佝偻的背影。也是,算来二十年,她怎么会不老呢。
那朵被扔下的紫薇花在我脚边不远处,它离开枝头太久,花瓣因为失去水分开始发皱卷曲,让我想起那些因为没有得到妥善保管而破碎残缺的旧书。它被风带着滚了几滚,最后卡在两根草中间不再向前,只是晃动。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那片连绵不断的远峰,延续到看不见的天尽头。
后来我再没有见她,那句邀请被孤零零地留在山峰孤云之间飘飘荡荡。
直至今年上元前夕于路中偶遇,她笑着说,故人有信来。
说真的,我看完大宋提刑官之后除了心疼宋大人,也挺心疼英姑。(两个版本的字幕里“英”和“瑛”不一样,暂且用第一个吧。)
剧里没有详细说明,但是从那个年代十五六岁出嫁,她还没有婚约,并且宋大人之前好像对她并没有任何刻意的回避来看,她跟在宋大人身边的时候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还真的是个孩子。一开始什么也不懂,但是感情这东西谁能摸得明白呢,时间久了,从最初的敬佩和仰慕里,慢慢生出了情愫。
然而宋大人已经有了家室,所以她几乎没有表现出越界,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就只是一直以助手或者徒弟的身份跟在宋大人身边。之前她自己也说过,“能一辈子跟在大人身边就满足了。”
“我明白不可能有所收获或者得到回应,更因为尊敬你喜欢你不想做出那些下作的事情,那最后一点小小的愿望,让我跟着你吧。”
(我自己理解的,她没说过。)
史文俊一案里,吴淼水陷害宋大人养小妾,他身边的英姑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当时在b站看的时候一些弹幕骂得最难听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英姑和夫人说“我代表大人谢谢您了”,一个是宋大人被陷害入狱之后英姑回去找夫人,结果一个小侍女乱说话让英姑误解,她就对夫人说了一些怪罪(这词不是很合适)的话。
第一件事情中,尽管她后来的确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而且我本身也觉得她很克制对于宋大人的感情,但是我还是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不多想反而不符合人之常情,这是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
我比较不理解的是第二件事情,是因为侍女乱说话英姑才误解的,侍女说的那些话很伤人心,再加上她那个时候情绪相当激动(当然了情绪激动并不代表这时候发脾气就是对的,可她不是圣人,你也不是,谁都不是),觉得自己明明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夫人会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可能还有为什么夫人会不相信宋大人的人品,所以说了不合适的话。知道了夫人并没有那么想的时候她也道歉了。这件事情是她不对,但绝对没有上升到什么讨厌夫人的事情上面去,我不懂怎么会有人这么想。
夫人也曾经说让宋大人纳英姑为妾,宋大人没有这么做。他知道英姑喜欢他这件事,可他对于英姑是“英姑如果是个男子就好了”这样的知己之情,更了解如果把她纳为妾对她的自尊心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所以没有这样做。(给编剧跪。)
第一部的结尾是宋大人辞官还乡,我觉得这真的是一个相当好的结尾了,所以没有去看第二部。
以此为结尾,我开始猜想他们之后的生活。宋大人回乡和夫人过过平淡的小日子,一定很幸福,赵捕头是下属,自然要留在他原来的岗位,那么英姑这个时候的处境就有点尴尬了,她要以什么身份跟在宋大人身边?
我就想啊,如果她走了,会怎么样?
她的年纪也不小,并且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大概很难再去喜欢谁了。
那么她最后到底……?
刚想起来下过简书……那就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