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殇

Section A

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外,颜道眯着眼认真地看着戏台上的“公主”“少爷”咿咿呀呀用听不太懂的家乡话有条不紊地唱着台词。要是换成小时候,颜道该是认真地透过戏台两边放置的字幕板来揣摩剧情的走向。可现在的她更在乎的是在戏台上会不会出现那个似曾相识也已长大成人眉清目秀的少年,哪怕涂上厚厚的粉底和画着夸张的黑长眉毛,颜道也一定会认出他。

一定会。

Section B

颜道打小就很喜欢跟着阿公阿婆去看戏,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爱家乡戏,而是一去看戏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葱油饼和海蛎饼,运气好还能讨到根糖葫芦。这对当时颜道的味蕾来说,的确是不小的满足。

在颜道像往常一样慷慨地满足了她的胃之后,开始装模作样地看着戏。不久也明白了,台上哭哭啼啼的一定是惹人怜的贵族小姐,而油腔滑调的一定是讨人嫌的富家公子哥。进进出出许多角色颜道正纠结着哪一个在剧中是叫什么的干什么的有何存在意义,一名小旦扯着嗓子拉长一个字又一个字入情地说唱着。颜道离喇叭不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损耳的女高音逼得用一只手捂住耳朵,心里还一个劲骂着该死的旧式喇叭杂音泛滥真该一斤两毛钱卖给收破烂的。

萧续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打着哈哈拍了拍颜道的肩膀说姑娘你站在我面前挡到我了。颜道吃惊地回过头看到一个白净的男生,朦胧的眼睛带着一丝倦意,活脱像只刚睡醒带着些小脾气的家猫。她红着脸木然地道歉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萧续摆摆手一脸老成地说:“小妹妹,教你个方法,要是被噪音吵到就张大嘴巴。”

“啊?”

“哈,就是这样。”少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眨巴眨巴眼,一厢情愿地开始报出了名字:“我叫萧续。”

萧续。颜道只觉得这个名字甜到了心坎。

Section C

第二天颜道高高兴兴又去看戏,在人群中瞅啊瞅,除了拉着小孩坐在板凳上生怕位子被其他人抢走的老人外,那还会有没事闲得神经大条的人来感受着视觉和听觉双重受到打击的戏剧。颜道兀自叹了口气,心里骂自己就是爱想太多。嘴里含着廉价的一毛钱两根的棒棒糖,找了个不会让耳朵受罪的地方,远远站着看小生变老生,小净变老净,思绪却蔓延开来。萧续突然跳出来抢过颜道嘴里含着的棒棒糖扔的远远,颜道只觉得嘴里一空回过神不明就里瞪着萧续,一双大眼睛生生要滴出泪来。

你可知我找你许久了?

萧续一边安慰着“别哭,别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包装十分精美的玩意,颜道看到上面赫然写着“阿尔卑斯”,貌似很好吃的模样。萧续撕开包装解释着:“棒棒糖,这种好一些,别吃那些路边摊便宜货。”说着便要把棒棒糖往颜道嘴里塞,颜道抵住诱惑犹豫地摇了摇头,怎么说阿公阿婆都有教导过不能乱吃陌生人的东西,其后果有上百种虐心的可能。萧续挑衅地拿着棒棒糖在颜道面前晃悠几圈,还不忘说着:“你不吃那我就吃咯,别到时候口水直流还得从嘴巴吐出来让你舔一口,那时候可就是间接接吻了啊。”颜道一下子红了脸,嘴拙的她刚想说些什么,棒棒糖已经贴着她薄唇顺势滑进嘴里,香醇弥漫了整个心间。萧续的脸上堆着满满的贼笑。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萧续坐在长凳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颜道。”想起第一次见面只说了一个字“啊”就羞红了脸落荒而逃,那样子一定像极了夹着尾巴逃走的狐狸,灰溜溜。

“那我们还真投缘。我姓柴,你姓‘盐’,柴米油盐酱醋茶,请棋书画诗酒花。绝配,都扯上人生了。”

颜道想了想说:“那盐的绝配是糖,你应该姓‘唐’才对。”

“吃你的棒棒糖去!”

落幕后人群慢慢散去,走近赏从台上下来的戏剧演员,一身戏服一脸浓妆乍看有些吓人。可能有些事物只能远观才能赏心悦目。萧续告别时朝颜道挥了挥手,颜道也向他挥了挥手:“下次见,小萧。”

萧续板着脸正色道:“都说了我姓柴!”

颜道朝他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开。

就喜欢叫你——小萧。

Section D

阿公阿婆在戏台旁炸起了葱油饼,手艺不赖,顾客都是整十整十张买。颜道呆在家也是耐不住寂寞跑来自愿当起了助手。阿公阿婆怕累着她,劝她去休息去看戏,颜道拗不过两位老人点头答应说等会等会再等会。心里念经似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够像满足自己味蕾一样满足自己的私心。

你今天会来吧一定会来必须得来。

念叨得自己心都累了精神都萎靡了,忽然眼睛放光瞳孔缩小立马抓了两张葱油饼到袋子里急匆匆离开。带着一身不加修饰的葱油味站在萧续面前,萧续微笑着点头,说真巧啊,你也在?

仅仅是巧合么?

颜道想回敬一个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才发现手里抓着的塑料袋被捏得不成样子。连同一起受罪的还有袋子里的葱油饼,深陷的手指印肆无忌惮,像是月球表面的坑。颜道庆幸自己把指甲剪了,省得像是一副吃完东西满手油光要舔手指的小饿鬼。

“喏,给你。”哪怕知道萧续可能会不屑一顾会拒绝得理所当然也还是把金黄色的葱油饼递给她,像太阳的葱油饼。

“你这么好,所以我就饿了。”颜道还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萧续已经接过袋子,落落大方坐在长凳上,咬了一口饼。颜道犹豫再三后坐在萧续旁边,端坐着身子观看戏台上“温柔”的打斗,矛与矛的交碰声配上“咚咚锵锵”鼓锣声,的确别有一番韵味。颜道也会偷偷瞄一眼身旁的萧续,干净而美好。颜道正纳闷自己怎么会用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身旁的男生,萧续开口问:“你要不要吃一张,我吃不完。”

颜道真是严重怀疑萧续的胃容量,换成自己,恐怕十张都不在话下吧。

“我……还是算了吧。”

“嗯?”萧续转过头,明亮的眼眸仿佛要跌进她心里。

“你以前不是说……这样……那……会间接……”

萧续大笑着轻轻敲了一下颜道的头,嗔怪着你个小家伙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啊。

Section E

颜道一下午的时间都献给了田里的花生。她顶着个大太阳和阿公阿婆一起拔花生,收花生。一身臭汗回到家太阳已慵懒地趴在山头晚霞布满天。颜道舒舒服服冲了个澡,吃完晚饭,本想早早投入到小木床的怀抱,听到不远处又传来“齐得隆咚呛”,知道戏台又热闹了。一下午的疲倦把她想走出门的欲望都浇灭了,半睁着眼睛看到夜空中繁星满天,连月亮都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皎洁得让人心疼。

是想起某个人了?

于是颜道向阿婆说了一声“看戏去了”,抱着一丝希望便出了家门,调皮的风有时会窜到她的颈脖处,不真实却清晰依旧。她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一丝寒意,心想着破天气某某人最好还是呆在家里吧。可是管不住的脚还是走向戏蓬,破旧喇叭不依不饶地在秀嗓门,一吼一叫显得滑稽无比,可观众们依然是津津乐道。果真耳膜的承受力是练出来的。

萧续总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就像现在一把拉过颜道坐在长凳上,细心地帮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落落大方地坐在她左旁,陪她看一场看了开头就能料到结局的戏。

戏台前的大灯照出的光贪婪地留在演员的脸上彰显自己的存在。在彼此的沉默中,颜道的疲倦感席卷而来,身体不自觉地向左倾,头先抵在了萧续的肩上,之后整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迷糊了。

“这么困不在家好好休息还跑出来看戏,是准备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颜道当然不会说“还不是因为你啊”,闭着眼胡乱绉出一个理由:“我就是喜欢看戏。”

“那我长大后当个戏剧演员在这唱戏给你听,你可一定要赏脸哟。”

“好啊,你就当生旦净丑里的丑角吧。”颜道半眯着眼轻声说着。

“嗯?哼哼!我有那么……不……入眼吗?”萧续激动地差点摇醒颜道。

颜道惬意地把头往萧续身上蹭了蹭,露出个坏笑,心想笨蛋,你脸白就该当丑角。

Section F

那天颜道在家睡午觉忽然听到房间外有争吵声,本以为阿公阿婆又因为些小事吵起来,透过隔音效果不好的墙门才知道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躲在门后偷偷听了许久,听得她努力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房间外静了,只能听见阿婆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颜道红着眼睛开了门,阿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那些再藏着捏着就会发霉的话。

“道儿,不要再去找柴萧续了,不要再去招惹他了。”

我曾几何时招惹过他?

“道儿,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唉,柴家可是……你们俩不合适。”

我知道要讲究门当户对。

“道儿,所以你不能喜欢他。就像他妈妈讲的,那会是一种罪,大罪啊。”

什么时候喜欢一个人也成了一种罪?

颜道伫立着静静听着阿婆所说,一言不发,从眼角滚落的泪水打湿了水泥地板,一圈圈散开。

Section G

最后一次见到萧续时颜道像个流浪儿一样抱着双膝呆呆蹲坐在戏蓬角落里,像是有人说的,一个人若被伤得很深后就会本能地以最初在母亲肚子里的蜷缩姿势保护自己。

也只能这样保护自己了。

颜道可怜地想着,萧续温暖的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说起来吧。

颜道倔强地摇了摇头,眼里噙满了泪。

你不是不要我了么?颜道的轻声话语被嘈杂的喇叭声淹没,萧续自然听不见。

颜道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萧续的妖言所蛊惑然后跟着他到了戏蓬外,在略显安静的地方从萧续的脸上似乎也能猜到些什么。

“小……”萧续不知该如何开口唤她的名字,好像也从未唤过她,竟也习惯了这么久。

“小……颜。”颜道听到如此温柔的声音竟莫名有些心酸。

“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地方,你会……想我么?”望着萧续浸满忧伤的眼瞳颜道只有不知所措。

那一个字紧紧含在嘴里却怎么也道不出来。

萧续有些失落地扭过头遥望远方,不知在他眼里,天空是否还在紧紧拥抱着白云。

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

就像想起一颗夏夜中不知名的星

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

就像忘了一场冬天里不真实的梦

这是萧续对颜道说得最后一段话,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面前老爱嘻嘻哈哈的男生也会如此诗情画意,颜道诧异着并且深深喜欢着。

喜欢到无奈。

Section H

不知不觉字幕板上已跃然跳到第十场,也就是最后一场。颜道缓了缓神决定认真看看这场戏的结局。白脸的县官,黑脸的犯人们。剧情总是这么老套,颜道心想。

乐起,一个黑脸粗眉毛的犯人突然跳上公案桌,一脚踹开旁边的昏官,一拍惊堂木,大呼一声:“吾等,何罪之有?”

我们,何罪?

莞尔。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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