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微亮日光照进窗棂,妈妈像一缕游魂从床上爬起。
在昏暗的衣橱前站了片刻,她将昔日爱穿的水蓝色旗袍拢到一旁,换上朴素耐脏的外衣。
天色刚明,妈妈从烟火气弥漫的菜场买回青鱼、鳝骨、大骨、整鸡……
到了巷子里的宏信面馆,她认真调配起爸爸留下的独门秘方。
那时,爸爸得了胰腺癌刚走不到两个月,留下一间面馆给我们母女打理。
奶奶家的叔叔婶婶,跳出来让妈妈把爷爷买的店面交出,说一个女人怎么顾得了生意。
可妈妈拒绝,说那是爸爸留下的唯一念想,哪怕死扛也要撑住。
爸爸还在的时候,从不舍得让妈妈的纤纤十指沾染阳春水。
店里的大小事宜,由他一力承担,她只需用挑剔的味蕾,帮面馆精进配方。
夫妻合璧,令汤面味道深入人心,每日赶早的食客趋之若鹜。
爸爸的骤然离去,让门庭瞬间冷落。
为了力挽狂澜,也为了不让奶奶家的亲戚看扁,妈妈将一味浇头做上几十遍,直到累得胳膊发酸,尝到舌头发麻,才寂寞融入墨色般的黑夜。
回到家,妈妈通红的手被沸腾滚的汤锅烫掉一层皮,我连忙翻出药箱帮她擦药。
妈妈一声不吭地忍着,全然不似那个当初在爸爸面前,挤一颗痘也喊疼的小娇妻。
想起爸爸在世时的一帧一幕,我心疼得扭过头去,强忍着不让泪水滴落。
2
妈妈和爸爸的婚姻,算是美女与野兽的结合。
十八九岁的妈妈青春逼人,走到哪都是一抹靓丽风景线。可她有个特点,就是爱吃。
用爸爸的话总结,她属于那种“除了筷子,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人。”
当妈妈第一次走进他的面馆,被奥灶面,三虾面,红汤爆鱼面闪花了眼,再也挪不动脚步。
天长日久,近水楼台的爸爸抱得美人归,从此开启长达十几年的宠妻生涯。
他把挣来的钱塞到妈妈手里,让她做几身秀丽旗袍,去茶馆听听评弹。
包揽起家务饭菜的爸爸,很少让妈妈靠近灶台,说油烟对身体不好。
面馆生意再忙,也记得给她泡一壶卷曲如螺的碧螺春。
妈妈被他惯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我一度怀疑她厨艺很差,假如动手的话,可能连锅的小命都保不住。
他俩经常偷偷约会看电影,让我在家里写作业。
那一夜,天空电闪雷鸣,下起狂风暴雨。
我担忧地趴到窗台张望,结果看到爸爸为了不让妈妈淋湿,丈夫力十足地把她背着身上。
那时,还没有爱情狗粮一词,可我已经深刻感受到单身狗被雷电暴击的感觉。
3
一个月后,面馆重新开张。
汤底是重头戏,妈妈把熬汤的食材放入锅,加入独门配方熬煮一夜。
第二日大清早,她把准备好的河鲜倒入热锅,加入酱料猛火大炒,悠悠鲜香喷薄而出。
妈妈稍稍开始熟稔的动作,颇有几分爸爸的影子。
第一位客人来了,她盛出熬好的汤,将煮沸的龙须面一夹一翻撩入碗里,加入猪油蒜叶,连同浇头的汁覆盖。
一碗琥珀色的汤面端出,搭配碧翠的葱段儿,以及色泽诱人的墨黑鳝丝,香气娓娓而来。
看着客人风卷残云般吃得碗底见青花,妈妈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还好还好,没有砸坏你爸的招牌。”
那一日,营业额虽不及爸爸在时的五分之一,但食客离去时肯定的眼神,让妈妈变得自信起来。
我洗碗时夸她:“妈,看不出来啊,你挺有厨艺天赋的。”
她抹了抹额头的汗一笑:“跟着你爸久了,自然学得三分真传。”
失去爸爸的依靠,妈妈要顾店里的营生,又要照顾高中的我,里里外外全凭一口气撑着。
最累的时候,她像陀螺一样转,连续三个月没休息,就连过往一同听评弹的小姐妹找上门,也迫不得已拒绝。
好在生意渐渐有所起色,爸爸以前积攒的老客户,都说妈妈的手艺越来越有前老板的风范。
每每听到有人忆及爸爸,妈妈会高兴得多送一份凉菜。
4
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漂亮又抛头露面的寡妇。
有个老光棍几乎日日捧场,一坐就是大半天,倚在靠窗的角落一直盯着妈妈忙活。
他仗着常来卖熟,俨然半个老板帮我妈招呼客人,没事凑到她面前唠嗑。
最初,妈妈脸皮薄,不忍心拂了别人的好意,说了几次不听只好由他张罗。
没想到,老光棍得寸进尺,居然溜到厨房胡乱表白。
前来蹭面吃的婶婶听到,扯着大嗓门乱喊:“难怪大伯走那会,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又不肯转让面馆,原来是留着跟人勾三搭四。”
婶婶跟叔叔感情不好,又一向妒忌爸爸疼惜妈妈,这下逮住鸡毛当令箭,有仇报仇,有恨泄恨。
她跑到家族群控诉妈妈:在丈夫走后不到一年招惹狂蜂浪蝶,真是枉为人妻。
妈妈叹气,爷爷以前偏心长子,把能赚钱的铺面给了爸爸,把陈旧的老屋留给叔叔,引得婶婶不满多年。
如今,爷爷和爸爸都不在了,婶婶上跳下窜跟奶奶告状,哭着求着要她把铺面收回。
当婶婶带着奶奶寻上门来时,我拼命解释那是捏造,何况妈妈跟老光棍说明白,这辈子不会跟他有任何瓜葛。
婶婶不依不挠,日日上门来闹,吓得客人不敢光顾,令生意受损。
妈妈思虑许久,说面馆不可能让出去,但她愿意掏空所有积蓄,以市价的价格买下铺子。
那段时日,我们母女经历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烈日炎炎,妈妈在热气氤氲的厨房忙活,从头到脚布满密密匝匝的水珠儿。
而我一放学往面馆跑,写完作业蹲在洗碗池旁干得腰酸背痛。
妈妈把白日剩下的丰盛浇头留给我,她只舍得吃啥也不放的阳春素面。
学校要交春游的费用,我决定放弃不去,把钱省下买学习资料。
妈妈病了不舍得上医院,发烧靠喝水熬着。
漫漫长夜,我守在床边帮妈妈探热换毛巾,埋怨奶奶耳根子软。
可妈妈说:“奶奶心疼孙子,想给你婶的儿子留点东西也是人之常情。”
我愤愤不平:“那我还是她孙女呢,难道不配得到爸爸的东西吗?”
她说:“算了,原本这也是你爷爷的。你爸是孝子,要是知道我们跟奶奶家闹僵,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不错,家和万事兴,是爸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在妈妈心里,装着对爸爸满满当当的爱,所以才能在他走后照常爱屋及乌,有所得失也毫无怨言。
5
好在,老天爷挺眷顾我们的。
走出阴霾的妈妈,用积极心态经营面馆。
生意慢慢有了回暖,甚至超越爸爸在时的情景。
为了减轻工作,妈妈请了两个帮手,一下子轻松许多。
相比之下,奶奶没那么好运了。
自从婶婶撺掇她抢走我们的积蓄后,立马过河拆桥搬了出去。
奶奶病倒后,生活难以自理,叔叔婶婶照常放任不管。
得知奶奶三餐不济,妈妈买了新鲜食材上门,做好后喂到嘴里。
奶奶胃不好,妈妈把饭菜分成五六份放在冰箱,叮嘱她少吃多餐。
屋里堆起邋邋遢遢的垃圾,妈妈撸起袖子搞大清洁,将旧物收拾得干干净净。
奶奶感慨,过去不喜欢你妈是嫌她不会干活,害你爸受累。没想到,她现在褪去一身娇气,还能独当一面。
过去有爸爸宠着爱着,妈妈当然能理直气壮当甩手掌柜。
但俗语说,马死下地走。爸爸不在了,妈妈很自然地接棒,将我和奶奶照顾得很好。
清晨,天蓝云苍,妈妈买回时令鲜鱼,仔细剔除掉一根根鱼骨,像爸爸过去那样给奶奶做鱼丸。
奶奶腰不好,妈妈跑到医院挂号,跟专业医生学按摩手法,回来帮她缓解疼痛。
她们的话题时常围着爸爸打转,听到爸爸童年趣事,妈妈会笑得眼角闪出泪光。
我不解地问妈妈:“过去奶奶那样对你,你不讨厌她吗?”
“一码归一码,奶奶虽有不公平的地方,但她生了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如果你爸还在,一定不会放着她不管。”
妈妈的善意再次得到回报,奶奶撒手人寰前,把老屋留给我们母女。
面对兴风作浪的婶婶,奶奶留下一番话:“在我床头伺候到最后的是宏信媳妇,理应要给这份孝心一点回报。”
气若游丝的奶奶,无力地拉住妈妈的手,声音虚弱而苍老:“我要走了,你想对宏信说的话,我一定带到。”
从此,能跟妈妈追忆爸爸的人又少了一个。她在死亡的悲戚里,跪在地上痛哭送别。
送爸爸走的时候妈妈没怎么哭,遇到棘手困难时也没哭,没想到却在奶奶死后哭得不能自已。
我想起一句伤感的话:葬礼上那个不哭的人,她不是不悲伤,而是眼泪已经流尽。
6
奶奶走后,妈妈有了更多的时间忙工作。
面馆生意蒸蒸日上,她提拔起靠谱的伙计当店长。
妈妈换回一身曼妙旗袍参加聚会,引得不少单身叔叔围着她大献殷勤。
那时我已经上大学,开明地鼓励妈妈再找一个。
其实,奶奶临终前也劝过她,不必为离去的爸爸孤独终老。
但是,妈妈只愿跟叔叔们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情。
除了一起到戏园子听戏,偶尔喝杯早茶,彼此少有交集。
一位儒雅的退休大学教授,十分欣赏妈妈,希望跟她进一步发展。
他儿子远在国外,自己领着不菲的退休金,是老年相亲团的香饽饽。
说句大不敬的,教授叔叔的品味和外在,比起爸爸真是远甩两条大街。
可是,妈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说,有些人一辈子只有爱一次的能力,她的爱全给了我爸,再也匀不出分给任何人。
在爸爸离去的七年时光里,她日日把我们仨的全家福擦得干干净净。
每逢爸爸祭日,她会做一桌丰盛菜肴,喝上两杯小酒,对着他的遗照撒娇式发问:“宏信,你看我的厨艺有没进步嘛?”
于千千万万人当中,妈妈大概是为数不多的,能对爱情从一而终的人!
时间不能冲淡她的爱情,磨难更无法耗尽她对爸爸的思念。
7
撇开与其他人谈情说爱,妈妈更热衷于把面馆经营得更好。
同样中年单身的老姐妹,不时上门吐槽新老伴口臭黄牙不爱洗澡,妈妈总是莞尔一笑,低头继续学习新的财务管理。
那傲娇的神情仿佛在说,难道挣钱不香吗?与其找个老头凑合过,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当妈妈有了多开几家分店的想法时,我把学市场营销的师兄郭子峰推荐给她。
从选址宣传到品牌定位,妈妈事无巨细参与。她的初衷很简单,希望以优良品质打动食客的心。
不出两年,三间分店在城里开起。
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入店面,甚至有搬家的老顾客回来光顾,竖起大拇指直夸:“居然吃出宏信在时的那个味道。”
妈妈谢过客人转过身,肩膀有了不可抑制的抖动。她按捺着激动对我说:“每次听到客人说去宏信面馆,我就感觉你爸爸还活着。”
原来,妈妈一直不肯放弃面馆的执念在于此!
爸爸叫周宏信,为了让他的名长存于世,身为小女人的妈妈,从睡到自然醒的小娇妻,成长为在晨昏暮霭间忙碌的老板娘,道路何等曲折漫长。
面馆经历过大厨猝然离去,生意几度萧条惨淡,差点被亲人收走。
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爆水管小火灾,员工劳务纠纷,客户食物中毒......
沿着布满荆棘的丛林走过,妈妈半句怨言不曾有过。她勇敢且艰难地行进,才守住爸爸的名字。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以爱之名,何怨何悔。
8
两年后,我嫁给郭子峰,得到妈妈的全力支持。
她说考察了准女婿良久,知道他是个脚踏实地,干活勤奋的小伙,颇有爸爸当年的风骨。
妈妈还说,把女儿嫁给良人是爸爸生前的遗愿,她总算不负心爱之人所托。日后黄泉相见,也担得起一句无愧于心。
婚礼前夕,我看着妈妈在浴室镜子前挑染灰白长发,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这些年来,因着对爸爸的爱,曾经柔弱无比的她再次努力生长。
我多希望能拽住时间匆匆的步伐,让她老得慢一些,多陪在我身边。
见我哭红鼻子,妈妈抱住了我:“丫头,虽然爸爸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但妈妈在也一样。”
翻出他们新婚时的老照片,爸爸的眼神还是从前深爱妈妈的那个他,没有丝毫改变。
把五六个金手镯戴到我手腕时,妈妈的泪如恣意汪洋爆发:“我终于兑现宏信的承诺,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我蓦然想起爸爸在世时常说的话:“我要开四五家分店,给女儿办一场盛大婚礼,退休后带老婆环游世界......”
如今,爸爸不在了,妈妈竟真的沿着他未完成的心愿,在千疮百孔的生活里一步一履实现。
为奶奶极尽孝道,为我殚精竭虑,为面馆耗尽心神......
没有被生活打倒的妈妈,好像帮爸爸又活了一世。
我不知天长地久到底有多久,只知妈妈对爸爸的爱,能越过深渊般的生死鸿沟,直抵四海八荒的光阴之外。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爱与思念的枝叶,在每一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日子努力蔓延,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