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母爱光环加持,殖民地版潘金莲的人生依然可悲(读张爱玲〈连环套〉)

张爱玲的中篇小说《连环套》,在1944年发表于《万象》杂志。

诚然,作为张爱玲这样的大家,传世的精彩作品众多,这一篇真真算不上特别突出的。

而当时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傅雷也狠狠批判这篇作品说:“聪明机智成了习气,也是一块绊脚石。《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

张爱玲当时年轻气盛、事业如日中天,自然对这种批评不能服气,于是反驳说:“我以为用参差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我用这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

平心而论,虽然张爱玲这部作品不能反映她最佳水准,但也绝不至于像傅雷评价的那样差劲。不过话说回来,各人审美眼光不同,自幼生活在严格家教中,并养成严谨刻板治学习惯的傅雷,自然有些看不上这种略嫌花哨的八卦言情故事。

而不甘示弱的张爱玲也很快就写出了短篇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来讽刺傅雷出轨成家榴……

文人相轻的故事我们改日再聊,今天先说说这部《连环套》。

这故事是由印度人潘那矶讲述的,潘那矶是炎樱的父辈好友,因为听说炎樱进了香港大学,以长辈身份请她和朋友看电影。炎樱邀请了好友张爱玲,于是张爱玲和炎樱一起听潘那矶讲述了这个故事,从而创作了这个中篇。潘那矶的太太宓妮,其母名叫麦唐纳太太,她就是《连环套》女主角霓喜的原型。

霓喜来自广东乡下,自幼跟十几个女孩一起被养在养母家里,预备长大后卖给有钱人作妾或为娼。听起来有点像“扬州瘦马”,只是广东的人贩子养母没有扬州那边的风雅,没有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的技能培训。但是也更时髦,为了迎合现代买主的审美,没有给她缠足。

霓喜虽出身贫贱,却生就一副动人的外表。老天给她的牌面,好坏参半。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

十四岁那年,她被卖给了印度绸缎商雅赫雅。这可算是她的第一次“婚姻”。

雅赫雅年轻英俊,生意也蒸蒸日上,他们很快就有了两个孩子。

儿女双全,雅赫雅又没有别的女人,霓喜在绸缎店里是实际的老板娘。

只是雅赫雅年轻轻异国经商,为人吝啬谨慎,并不急于将霓喜扶正。而霓喜,因为年轻性急、没有见识,便对雅赫雅不给名分生了抱怨——说穿了,她觉得在这印度人手里委屈了自己。

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霓喜心里藏不住事,逢人就说自己是雅赫雅买来的,这等于向所有人,包括雅赫雅反复提示了自己的出身。因为对雅赫雅不满,也由于自恃美貌,她总忍不住要与人调情。因为对雅赫雅不安,她需要给自己找到备胎。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得长大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在家里,雅赫雅是主子、丈夫,他可以出去玩寡妇,可以叫霓喜伺候,但霓喜不能发脾气。偏偏霓喜脾气不好,又认不清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于是时常触怒雅赫雅,她又不能识人,将修女梅腊妮当作知己交往,被她撺掇着向雅赫雅要名分,又把自己的浮浪事迹暴露给她,导致她向雅赫雅告密。——能捐钱给教会的是雅赫雅,自然不是霓喜,人与人交往,图的是对方背后的资源,霓喜虽是贫苦出身,求生欲望极强,却看不透这个道理。

与男人调情,无论是中国的、外国的、年轻的、年老的,霓喜都能接受,无论是房客还是修道院的施主、无论是药店伙计还是雅赫雅表弟,霓喜都不会放过。这已经成为她最大的爱好。找男人,对她而言,与其说是为了满足欲望,不如说是为了寻找自尊。她以为自己有社交手段,能帮丈夫拓展人脉,孰知那些跟她谈得投机的权势男人不过是为了占她便宜。雅赫雅买她,图的是省钱省心,孰料她不肯安分。

雅赫雅终于无法忍受她的暴脾气和轻浮,他休了她。霓喜若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他每月给三十元生活费,直到她嫁人,若她不要抚养权,他每月给一百三。但霓喜不肯放弃孩子。

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因为抱着这样复杂的念头,霓喜选择要孩子的抚养权。于是母子三人过得拮据难堪。

好在霓喜的美貌是实打实的,药店老板窦尧芳看中了她,愿意纳她做妾,家眷都打发去了乡下,她成了药店女主人,待遇比在印度绸缎店更为风光。 霓喜很快又添了两个孩子。

可是饱暖思淫欲,风烛残年的窦老板无法令霓喜满意,她暗中与小伙计崔玉铭私通。苦出身的她舍不得拿钱倒贴,故此崔玉铭对她也不满。而霓喜又忍不住勾搭上了窦太太的侄子,引发崔玉铭吃醋。

霓喜微贱出身,一旦作了主人,也是格外苛责仆人,所以上下人缘儿都不佳。

窦老板虽然老了,但毕竟也是精明商人,心里明白霓喜所作所为,他临死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崔玉铭,给他另娶了妻。窦家的乡下亲人来霸占了店里的财产。霓喜人财两空,被迫带着四个孩子离开了。

今年三十一,略有点显老了,然而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脸上添了些肉,流烁的精神极力地想摆脱那点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红。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一片,身上依旧穿扎光鲜,逐日串门子。

霓喜这样活跃的社交,其实就是为了寻找机会,结识新的男人,找到新的饭票。所幸她的美色、风情和流利的英语,使她抓住了英国工程师汤姆生的心。

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被霓喜迷住的汤姆生给了她优越的生活,她给汤姆生又添了个女儿。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一个相仿的名字,叫赛姆生太太——显然,他以他们的关系为耻。而霓喜只关注到到汤姆生疼爱女儿,花钱大方的一面。虽然霓喜百般防范汤姆生背叛,他终究还是在回国休假时娶了本国闺秀,然后用五千块钱结束了与霓喜的关系。

至此,霓喜的第三段“婚姻”也结束了。

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霓喜遇到的男人们都是靠不住的,他们最终纷纷抛弃了霓喜,留给她五个孩子和他们各自的单人照(因为害怕被敲诈,他们都不肯与霓喜合影)。

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霓喜一心要在男人身上谋求利益,却所得有限,整个故事也弥漫着一种浅薄热闹之后的悲凉。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与他们。

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有的读者从这个故事中看到的是旧时代女性的集体悲剧,也有读者赞叹霓喜的母性——无论如何落魄,她始终不曾抛弃她的孩子们。

可是在我看来,霓喜的悲剧倒是属于她个人的成分多一些,谈不上时代悲剧和集体悲剧。而她的母性,其实也不过是动物性的一种。如高尔基所说:“爱孩子是母鸡都会做的事。”何况霓喜的母性也是有私心的,年轻时想借孩子抓牢男人,年老时怕得罪孩子不给她养老。

张爱玲自己也并不是个格外赞颂母性的作家,虽然在男性看来,母爱因神秘无私而伟大,但是女性自己明白,母爱只是一种本能,并非特殊的伟大智慧和德行。所以,显然,张爱玲这篇小说,并没有赞美贫贱母亲多么伟大的意思。她真正想表现的,只是一个纯凭原始本能谋生的女性的可悲一生。如她自己说的,这故事是“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只不过把故事背景放在了殖民地时代的香港而已。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张爱玲这段描写异常精彩,霓喜的特性更多是趋于动物性。

很多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其品性中其实兽性居多,因为没有文化,所以他们没有文明和进步思想的指引,只能凭借自己的原始本能生活。霓喜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她所经验的人生教育,就是依靠原始资本向男人讨饭吃,她的事业和情感唯一的源泉就是以色事人。她像狗熊掰玉米一样挑选男人,觉得哪个都可以试试,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她不懂得什么是自尊自重,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虽然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多年,她却始终不能明白男人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她也一直没搞明白人类社会的运转规则。

女人向男人出卖自己的青春,男人保证她的温饱,但同时也要求剥夺她的自由,她必须忠于他,而这一点,霓喜做不到。她的性别限制了她的出路,她的环境和悟性狭隘了她的见识。

她像一只母兽一样渴求物质和宠爱,又像一只母兽一样随心所欲、缺乏耐性和智慧,同时,也像母兽一样本能地照顾自己的孩子(当然也在不如意时向他们撒气)。她应付男人的伎俩都是幼稚而拙劣的,男人肯上她的当,并非因为她聪明,只是因为她有魅力,一旦她年老色衰,或者遇到其他利益的诱惑,男人立刻就弃她不顾。

直到雅赫雅的表弟上门向她大女儿求亲之前,霓喜还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可以第四次嫁人呢!她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会因岁月而贬值。事实上,直到六十开外,霓喜还在陶醉于与医生玩暧昧。

私生活放浪到这个程度的霓喜,就是一个殖民地版本的潘金莲,只是毕竟她的时代比宋朝要开明一些,所以她没有潘金莲那样短命。但她又不如潘金莲那样聪明,所以她总是遇到比她更聪明的男女,无论是情人还是情敌,甚至于闺蜜,也比她更了解人情世故,于是她屡屡被人暗算。

第一次“婚姻”,霓喜毁于自己的坏脾气——她不懂得在男人面前示弱,也不知道如何耐心笼络男人,稍不如意就出去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以泄愤,这样的性格,即便是在现代婚姻中,也是很难维持的吧?

第二次“婚姻”,因为丈夫年老,所以对她比较怜惜宠溺。她的坏脾气也得到了包容,然而霓喜不满,她还要年轻男人的青春激情来丰富她的阔太生活——明知老头子来日无多,何不多等两年,等拿到遗产再去找小白脸儿呢?可她就是等不及!最后老头子买通了小白脸儿,联手把她骗了。

第三次“婚姻”时,霓喜已进入中年,但是这个大方的英国工程师给她的待遇是最好的,不但给她国外旅行,还抚养了她带来的四个孩子,事实上,这也是她三个伴侣中最年貌相当的一位。这就又给了她良好的错觉,以为她可以成为这个英国人的唯一。然而她又错了,她从来不曾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唯一,男人是世界的掌控者,他们的选择远比她能想象的更多。

他们只是在她这里暂时停留,却从不会把无知、放浪、微贱、暴躁的她作为自己的最终人生归宿。

第一个丈夫在她与清静省心的生活之间,选择了后者。第二个丈夫在她与男性尊严之间,也选择了后者。第三个丈夫在她与绅士名誉之间,又一次选择了后者。霓喜总是一次次失望,因为她高估了男人对自己的依恋。

事实上,她自己也从没真心把哪个男人当作唯一。她永远在男人群里寻找自己的下一个机会,虽然一再被男人骗,她也一再骗着男人。直到人老珠黄,失去了异性的青睐,无人再肯为她的色相买单。

留下的只有她自己的回忆和照片,她向别人吹嘘自己年轻貌美时的“斩男”战绩,并给自己在魅力之外增加了“慈母”这个更文明的美好人设。她把自己每段“婚姻”都说成是为了孩子而受苦。

《连环套》本来是京戏故事,讲的是绿林好汉窦尔敦和黄天霸的故事。张爱玲用这个戏名描述比喻霓喜的故事。看起来,霓喜的一生热闹精彩,好像一出冒险戏剧,她身边不断更换男人,而且越换档次越高。在某些女人看来,这样的经历,即便短暂,也是值得羡慕的。这也是霓喜可以拿来吹嘘的资本。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霓喜不是好女孩,她自幼就是被当作出卖色相的女人来培养的。没有沦落风尘算是她的运气,可是以她的姿质魅力,最终三个男人都没给她好结果,似乎又是一手好牌打了稀烂。细究起来,其实每次开局都不算差,只怪她自己不会做人,也不知如何给自己留后路。

男人和女人挑选伴侣的标准不太一样。女人往往为风流男人付出一生,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而男人虽然迷恋美貌风情的女人,却轻易不会娶作终身伴侣,贤妻良母才是他们的归宿。霓喜够美,却不够好、不够贤良,所以她也得不到名分和男人的尊敬。

你可以说霓喜毁于那个压迫女性的时代,诚然那时代万恶,而且如果霓喜能受到一些教育,或者能遇到一个痴心一点的男人,她的晚境也许会更体面一些。可是,人类社会发展至今,也并没有出现一个真正完美的时代。而且,即便在霓喜的同时代、同等起点、同样以色事人的女子中,自然也有比她混得更好的,也许是人家更踏实、也许是人家更聪明,能尽快学会混世界的规则。

张爱玲把冒险的霓喜比作一只动物。动物与人最大的分别就在于,人能为了更长远的利益,而在面对诱惑时,暂时控制自己的欲望。人能掌握人类社会的利害规则,并利用这些规则来自我保护、趋利避害。

而美丽的、天真的霓喜,虽然历经磨难,却并未能在青春资本耗尽之前,学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所以,她的冒险人生即便有精彩纷呈、母性加持,依然无法彪悍起来,最终只能走向晚景凄凉的结局。

未做事,先做人。做事需要天分,做人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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