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匠川波

(原是叫小小泥瓦匠,我实在是觉得父亲小名可爱,便又做了修改。父亲小字伯川,小名川波,出生那年四川大水,姥爷希望大水能早日退去,便叫父亲川波,希望新生命到来的福气能为四川同胞祈福。)

                                ——林落

    和好友闲时的一次交谈,我们聊到了彼此的父亲,她被我父亲坚韧的品质所折服,于是问我是否写过父亲的事迹,我一时哑然。

    我常因无事所写感到烦闷,却未意识到父亲身上的品质,是最普通却又泛着淡淡光辉的灵感。我赞美过母亲的付出,安抚着姐姐的情绪。对于我的父亲,不过只有通讯时的寒暄,我竟从未向他表达过对母亲和姐姐那样饱满的情感,也曾一度羞于提起他。

    儿时,我从不跟别人主动介绍我的家庭,记流水账般关于父母的作文,实际是靠偷窃“佚名”的父母形象应付写作。他没有冒着大雨把发烧的我背去医院的经历,只是开着那辆点火都需要一会儿功夫的摩托车载着我,坚持送我上学再去工地。

    那时我从不主动谈论我的父母,我把他们禁锢在心底一个名叫“自尊心”的地方。小小的我在面对同伴一声声“这是你的谁?”“你爷爷奶奶来接你放学啦!”这样没有恶意却“伤面子”的话实在没有勇气抬头,一个人格未丰满的孩子在被默认“窘迫”的境地,难以抵挡内心自卑感的侵袭。

    我住过漏雨的房子,黑色硬泥地的堂屋在我四岁左右才被水泥替代,被称作卧室的地方,是一个大房间放着两张床,在门口还有着一台老旧的缝纫机。复杂的生活遭遇导致我的父母勤勤恳恳多年都未能改变堪称“家徒四壁”的状况。我的母亲,大概是她所有姊妹中过得最差的,我的父亲应该是他所有弟兄姐妹中最缺少爱的······我生长于乡间,承血于农民,在一只手能数出来的年纪里在田间以天为过被,以地做过床。小小的我精神是自由的,但却不够勇敢。成长让我保留了自由精神的意志,也完整了我的人格,于是,我写下了我的父亲,一个小小的泥瓦匠。

    我的奶奶这一生中养大了八个孩子,我的父亲排在了她仅有的两个女儿后面,排在了她年纪最小的两个儿子前面。第四个儿子,第六个孩子,这微妙的排名似乎注定了他最不受宠也必须最懂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这一生都在不断地为大家和小家付出。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因为家庭条件失去了正式入伍的资格,因为家的捆绑做了一个只能卖力气的泥瓦匠,明明他也曾是理综第一的好学生,却无法承担那时读书的负担。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底层人挣扎的痕迹,他满身泥泞地朝前走,告诉我什么才叫“父亲”。

    在面对自己的母亲表达对他两个女儿漠不关心时,他从未对他的两个孩子生出过一丝的不满和厌恶。他穷尽了一生,让他的两个女儿站在了他的肩膀上看世界,他不知道她们能看得多远,他只知道他有义务送她们到他向往而又无法涉足的地方。他用时间,用生命去教会孩子们什么叫责任。

    在跟自己的母亲在房子的安置上达不到一致时,他没有责怪老母亲的偏心,只是一个人带着倔强和不甘默默地在新地盘上打地基。他想,自己是一个泥瓦匠,建房子是他最擅长的事,他在戈壁上参与过建设,在零下十几度的地方开垦过冻土,不过是一人一锹“口袋空空”的建房子而已,对于别人来说是难事,可对于他来说,并不见得。他就这么憋着一口气,不分日夜地干着,瞒着他的妻子将一个房子的雏形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他的妻子也憋着一口气,原来的房子虽然破,但是够大,连同老人家住的屋子一起翻新是她的计划,这不需要太多钱,也不必费这么大力,可他一个人起手的大工程却要搭进去夫妻俩几乎所有积蓄。他没有解释这一变故,只是带着愤怒堆下一砖一瓦,一个人踩着高高的铁架,偶尔会有三两好友来帮忙。

    天不遂他愿,尽管妻子在无奈下支持,好友愿意赊材料和劳动力,可总有那么多困难和曲折在他前方待命。几乎要完工的房子遭到了举报,风雨没能阻拦的进度却轻而易举地被一封毫无章法的信件阻挡,他什么也没做错,违章建楼的人在面对处罚时心生不满,这栋快要建成的房子成了他人内心妒火燃烧的原料,妻子的内心隐约传来房屋轰然倒塌的不安。

    那个夏天,我住在毛坯房里,睡在他支起的铁架床上,感受着他日夜一个人守屋的孤寂。在每个在被夕阳染红的傍晚,我坐在他那辆陈旧的摩托后座,带着从他胸口口袋里取下的一张很皱却叠得很整齐的纸去拜访村中每一个户主。他认真地在记工本里撕下这页纸,真诚地写下一个个诉求,每一个按上红手印的姓名都在控诉这场不公的对待。

  “恳请政府重审材料,允许我动工”。

    他凌乱的头发里甚至还藏着细石,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身上的工服充满了“纤维感”,手上是拍不净的白灰,鞋子上每日都是新鲜的泥沙,即便如此,招待他的每一户人家都会擦干净桌椅捧一杯清水迎接他。原来,和我走在田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说他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他说他其实可厉害了。

  “牛不会在天上飞,爸爸也从来不骗你”。

    那时的他跟被卖进砖窑里的黑工没有区别,骨头的关节一个比一个明显,肤色一天比一天深,白发将黑色吞噬殆尽,他的心像在热油里煎炸,还要强装镇定地安慰妻子不要多想,“不用你管,我来想办法”。

    他从不吝啬帮助别人,也从不怨怼那些不公,只是靠着自己一步步地走着,一个个办法地想着。一点一滴的善意击溃了所有艰难,终是在他需要的日子里滋润了几近枯死的心脏。两百多个日日夜夜,总算是在新年前满足了家人的期望。他还在屋后种了一小片草莓田,海棠树是留给自己为数不多的浪漫。后来,小柴房、鸡圈,答应妻子的每一件事都有了着落。

    他作业时,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在屋前屋后找他询问进展,也有人前来向他讨教建房的技巧,他总是细细地跟别人讲着他一砖一瓦的故事,耐心地招待每一个人。为了这幢房子他倾尽所有,即使有人高价购买,他也只是摆手谢绝。

    我的父亲用砖瓦堆砌了房子,用砖瓦筑起了一个温暖的小家,他从贫困中走来,却培养了两个精神富足的女儿。他确实对教育一窍不通,也没想过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一言不发地做着他认为正确的事。

    我的父亲,固执、顽强、从不放弃。他并不伟大,只是一个小小的泥瓦匠。他这一生被父母用恩情绑架,在拥有自己的小家前几乎没有感受过爱,以手指残缺为代价才从货车底捡回一条命······人生的痛苦在一一向他招手,他也只是一一尝遍再用双手淡然写下谢别。

    他从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不反对也不理睬妻子每一次庄重的朝圣,但他却对生活的一切心怀感恩,因为他拥有一位妻子和一双女儿,这对他来说便足够了。缺少爱的人用无数的爱去浇灌他生命的延续,他的妻子对他褒贬不一,但他的女儿终生以他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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