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着,就是希望,只要,能好好的活下去。
小殊与景琰,原本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原本感情最深。所以景琰才觉得,他最该认出他来,可他偏偏没有。他痛心、愧疚、难过、自责,尽管他什么都明白、尽管他什么都理解,可他却抑制不住的责怪自己,甚至恨自己,他悲痛的大哭。
可这些情绪过后,毕竟还好,因为毕竟,他还活着,不是吗?
他身体不好,有好大夫,有母妃帮忙医治,
何况旧案已翻,沉冤已雪,他的心病已经祛除。
他已下定决心,做一个好皇帝,他能够确保他的江山,政治清明,国泰安康,
他已下定决心,不管以后如何,不管以后际遇如何,他都一定守住原则、护住本心,
如此,他便放心。
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最亲密的朋友,
何况,他们彼此都从未忘记过曾经的情谊,
何况,此时的他们已经心无芥蒂,相互理解,相互鼓励,相互支持,
何况,他从未怪过他。
如此,只要他还活着,他便有大把的时光,来好好补偿他,珍惜他,
来好好补偿他对他曾经的歉疚,来好好珍惜他们以后可以共同看到不同的大梁江山的日子。
他不愿出现在朝堂,他便允他在幕后指点江山;
他若想寄情山水,他便任由他出去,大不了时不时来点微服私访;
只要他还活着,他便有机会给他他想要的日子,他便有机会好好的珍惜他们剩下来的、哪怕时日无多的日子。
沉冤得雪,心事已除,
知己好友两三,共同山水间盘桓,
又有神医妙手,呆萌飞流相伴,
如此,好好养着,谁说他一定特别短命?如此,心旷神怡,不再劳神费思,谁说他一定活不长久?
可景琰心里的这一切,都被小殊的逝去截断了。
从此,他再无实现这些愿望的机会。
其实,到了最后的时候,景琰心里是没底的,他心里已经感知到,此次一别,怕是他....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可他亦知道,他劝不住他,因为他懂他——如蔺晨、如霓凰、如蒙挚,他们都知道,劝不住他,他甚至比他们,更懂他——所以,他只能放他离去。
可是,尽管明知他大概、可能、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多半是回不来了.....他却还是自欺欺人的,顺着那些明知是他为了宽慰自己而编造的谎言,往下继续编造谎言,继续自欺欺人的对他说着,一定要早点回来、看着他亲手开创不一样的大梁江山的吉祥话。因为,他是那么渴望,他真的能回来。
而他亦然。此时的他,明明知道,自己此去必死无疑,却还在哄他,我会回来。
彼时的气氛,明媚而忧伤。彼时的他们,心里分明在感伤,在痛苦,甚至在滴血,可脸上却都不愿意当时的气氛太过伤感,所以,他们不约而同的在面子上,自欺欺人的强撑着喜乐。他们不约而同的故作轻松,佯装喜乐,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不过是在强撑着、伪装着,努力的粉饰太平罢了。
仿佛这样,当下的气氛就真的会轻松喜乐;
仿佛这样,他们的内心面对残酷的真实就真的不再酸涩苦楚;
仿佛这样,他们就真的能够逃避,真的能够躲开这几乎已经注定了的结局,他们的结局就真的能够有所不同;
仿佛这样,他们依然在一起的静谧的时光便真的能够在此刻定格,直至永远。
彼时的画面,在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强撑死扛的苦苦维持下,竟似真的不再酸楚,而是静谧而美好。两个自小便相识的阳光少年,站在城楼上,一起述说理想,一起畅想未来,一起想象着,他们以后能过的触手可得的美好生活。
可他们分明心里知晓,他们当时表面的幸福,其实就像阳光下的泡沫一般,看似绚烂多姿、艳丽美好,实则内在脆弱,一碰就碎。彼时的他们,预感到、知晓着一切,却彼此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不忍心戳穿。
哪怕,这美好,再多停留一刻,也是好的。
他知道,他是为了他和他的江山才走的,他亦知道,此次,他这一走,或许就再回不来了。
可相比蒙挚、蔺晨、飞流、景睿他们,他竟还不如。
他们还能陪着他一起上战场,一起陪他走完他最后的日子,他们还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最终圆了自己的心愿。
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远处的城楼上,远远的遥望着他,遥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为他送行。
他知道,是他拖着病体,为他铺好了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他知道,他是为了他的江山,才耗尽一颗七窍玲珑心,呕心沥尽血的。他也知道,他却再没有机会,亲眼看着....他如此守护的属于他的江山,再迎来光明的盛世了。
命运仿佛和他们开了玩笑。
曾经,是小殊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遥望着....景琰那么惦念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
此刻,换成景琰明明知道一切,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心心念念惦记的、他最最珍视的小殊,为了他的江山耗尽玲珑心力,拖垮一身病骨,远赴沙场,再也没有回来。
纵使此时的他,已经在他的帮助下,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却仍是不能再与他同赴沙场,不能再与他并肩作战。他只能站在远处的城楼上,登高望远,在他的身后,远远的遥望着他,目送着他慢慢的离去、远去、最终....知道了他逝去的消息,再也没有回来。他只能不断的安慰自己,活在明明知道,那几乎就是他对他编织的美妙的谎言里,却不忍戳穿,选择继续自欺欺人,同时暗暗的侥幸着,莫名企盼他还能活着回来。他在心里默默的为他祈祷,隐隐的期望、侥幸的企盼,待战争结束,他还能完好无损的回来,站在他面前,与他再次肩并肩,亲眼看着他亲手开创一个不同的大梁江山。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不能在他身边,陪他伴他。他只能默默的在林氏宗祠里,回想着他们的过去,隐忍的、克制的思念他,视若珍宝的供奉起,那些曾经属于他们之间的年少时期的美好时光。
曾经的别离,他已难过了十多年。
得而复失的快乐和欣慰,他尚未来得及好好珍惜,他们却再次别离了。
而此次这一别,竟终成永远。
他本已失望,可他却在他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再次给了他希望,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可这希望,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味,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珍惜,他便又....再次让他失望,甚至是....绝望。因为他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他了。短暂到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这一切的时间内,他便经历了难以承受的、失而复得、得而再失的痛苦。巨大的心理落差,难以抚平的真切伤痛,生生凌迟着他。
从此以后,那个叫做萧景琰的人,再没有任何机会去补偿他的林殊。
即使一直初心不改,即使亲手开创了清明的、与众不同的、盛世的、国富民安的大梁江山,即使实现了他的理想,即使圆了他最后的愿望,可他,毕竟无法亲眼看到了,也无法亲自感知到了。
逝者英灵在上,和真实的活生生的人,毕竟不一样。
在此之前,他就知道,“小殊永远活在他的心里”和“小殊仍然活在这个世上”不一样,又何况此时?
景琰最安心、最快乐的日子,也是他最憧憬、最向往的日子,应该便是他和他最好的兄弟小殊,一起为祁王哥哥效力,一起看着大梁国逐渐强大的日子吧。
我想,如果景琰自己可以选,他宁愿选择小殊能够一直活着,他们能够一起,一直过着那样的日子,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孤独的去做这个帝王。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而他,也早已没了选择。
纵使在其他人眼里,他已是人生最大的赢家,他已登上了荣耀万丈的至尊宝座,他已登临了人人向往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他亦拥有了实现他们曾经的理想、开创一个盛世国家的机会,他还拥有充足的时间和足够的能力,去慢慢的把他和他曾经的共同的理想,在他的手中、通过他的努力,慢慢的变为现实。
可纵使如此,又能如何?他最期待的,能与他共同实现理想,能与他共同并肩,能与他共同看着他们的理想变为现实,能与他一起看着他开创的盛世国家的那个人,再也不在了。套用景琰自己的话——纵使现在七珠加身(成为帝王),纵使如今荣耀万丈,又有何意趣,有何意趣?!他拥有了天下,却唯独失了他,失了那个想与之分享那份意趣的人。
少时的温馨时光,穿越了漫长的时空,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终于有机会重聚在他身边,
可后来的他才知道,当初的自己却没有好好珍惜。
我想,他心里虽是释然的,但同时也免不了内疚。
他知道他不怪他,可他却并不能真的,全然不怪自己。
不管当初真实的情形如何,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事过境迁之后,
他会不会时常懊恼的责怪自己,
午夜梦回之时,他会不会时常不自觉的想象着,
若是当初不误会他,是不是就能让他少伤一分心,少伤一分身?
若是当初全然信任他,是不是就能让他少操一分心,少受一点累?
若是当初好好的珍惜他,是不是就能让他多一些欣慰,多一些安心,多一些快乐?
若是当初早点认出他来,何况他觉得自己原本就该认出他来,
他就不用多次暗暗失落、默然伤心,
他就不用曾经那么痛心疾首,
他就不用在旧疾复发的情况下,还要在大雪中等待,
他就不用在悬镜司中受苦?
他就不用一直过度操劳、殚精竭虑、劳神耗脑伤心?
他就不用一直承受那么巨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他会帮他分担,甚至替他承担?
甚至,是不是他就不用亲自为聂锋放血,因为他会替他做?
如此,是不是他就不用过早的没了药,导致病情更重?
如此,是不是他的身体就能多少好一点儿?
如此,是不是他的心理,就能多少多了些放松,少了些紧绷?
如此,是不是他就能...多撑一些时日?
甚至,如此,是不是他就有机会....好好的活下来?
如此,他们的结局....有没有可能不一样?
至少,失而复得的那些时光,会不会少些遗憾,多些珍惜?
他会不会觉得,
那段日子,若是当初的他好好珍惜了,若是当时的他懂他了,若是当时的他珍惜他、珍惜他扶助他、珍惜他与他依旧在一起的日子了,
他会不会便少些悲辛、伤心和压力,多些欣慰、安心和快乐;他会不会便少些悔恨、自责和内疚,多些轻松、感激和释然?
而他们,会不会少些遗憾,多些温馨、快乐、珍惜和满足?
而他心里明明知道,
这一次,他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好好的补偿他,好好的珍惜他了,
属于他们的时光,他真的...再也来不及好好珍惜,而真的只是...剩下记忆了,
而他,也真的只能活在他的心里了。
往后的日子,对景琰来说,恐怕只剩下遥远的回忆、和深切的思念了吧。
又或许,在那深切的怀念中,还夹杂着,铭心的悔恨和刻骨的自责。
他会不会时常假设着,若是他能早些认出他,若是他能早点儿珍惜他,他会不会就能早些不再承受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他会不会就能早点儿养好身体,他会不会就能好好的活下来.....一切,会不会就都不一样?若是他能真的珍惜了他扶助他、他们依旧在一起的日子,他自己会不会也少了些遗恨和内疚,而多了些放松和释然?
不知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再重温那些温馨,再感受到,曾经属于他们的那些温暖的时光。
不过,不管如何,失去了小殊的景琰,失去了能够与之分享意趣的那个人的景琰,
往后的路,注定,只能他自己孤独的走下去。
因为,他走的,原本就是一条孤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