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故事

                一

      有些东西,已经深到骨子里了。就算时间回到当年,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二

      电视机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嘈杂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美感。他左手撑在桌子上,右手捏着那两根长长的天线轻轻地转动着,眼角的余光不时瞟向那几个趴在窗口满脸期待的孩子。

      不多时,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满屏的雪花中突然跳出一个拿着铁棍的猴子,不太清晰的画面却让孩子们兴奋地尖叫起来。

      屏幕是灰的,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拖着并不灵活的左腿,他在一旁还有些泛青的竹椅上坐下,十分惬意地呷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那几个充满活力的孩子。

      三年了,回来的时候,他们才那么丁点儿大,连自己的小腿都不到,如今都快齐腰了,再看看自己,胡子拉碴的,哪儿有半分父亲当年的风采,头上的花白越来越多,腿脚也越来越不方便。也对,秋天到了,老天爷哪里还管得了他这个糟老头子呢?

      他这样想着,便觉得心里宽慰了不少,这三年倒也还平淡。祖上的老宅被政府借着保护文物的名头收了去——也就一百多年,哪里称得上文物嘛,他也不好说什么,拿着政府补贴的钱在镇子里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就住下了。

      二十年前的那场大动乱毁掉了太多东西,镇子西头的夫子庙被砸了,如今只留下了几根孤零零的柱子。放火的放火,抄家的抄家,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里,他不知道自己跟爷爷是怎样过去的,躲在老宅里,连出门都小心翼翼,他大概记得,与父母的最后一面,是在清晨的报纸上。

      乱糟糟的头发,凌乱的衣衫,取代了原本俊朗的面孔,他们站在凳子上,胸前挂着牌子,看不清写的什么。他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去看内容,报纸就被爷爷胡乱地揉作一团。

      那一天,他看见那个年近八十、一生坚强的老人,靠在门口的柱子上泣不成声。

      许久,他才听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要是陈将军还在就好了。

                  三

      “阿叔,猴子又偷枣儿了!”

      他被这略带得意的声音从久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呷了口茶,翻身起来,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线条显得柔和一些,穿着花布衣服的小姑娘见他过来,冲着还在咀嚼的男孩儿做了个鬼脸,飞似地逃到了他的背后。

      那个被称作猴子的男孩儿似乎才反应过来,有些不知所措,慌忙把手藏在了身后,嘴也不动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还藏什么呢,我都看到了”,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在他刚剃过头的小脑瓜上轻轻敲了一记,“说了再等几天,怎么就这么馋呢?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办哦。”

      虽说不疼,男孩儿还是龇牙咧嘴了好半天,惹来一阵哄笑声。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在男孩儿头上揉了两把,“我小时候要是有你们一半匪,屁股怕是早被你那爷爷打开花喽。”

      “爷爷很凶吗?”

      “当然啦,你爷爷可是解放军,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呢!”

      五六岁的孩子哪里知道抗美援朝是什么,一个个都凑了上来。

      “抗美援朝是什么呀?”

      “等你们长大了就明白了。”

      他没有解释,但丝毫不影响孩子们讨论的兴趣,不时还会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些他答不上来,便也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打趣一番。好歹在外头混了几年,不说博古通今,见识也还是有的,爷爷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最老旧的,还追溯到了他祖爷爷那辈儿。当初政府本来想连着宅子一块儿收了去,他硬是没同意,说是留个念想,等啥时候他这把老骨头化成了灰,再拿去便是,反正也不差那几年。

      “阿叔,你是解放军吗?”唧唧喳喳的声音后面,那个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安静单薄。这个问题,大抵成了他们每次谈话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或是沉默,或是绕开话题,但从来不会多说一句,其他的孩子可能会好奇一下,但时间久了,便不再关注这个并不有趣的问题。他们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上心。

      他也不明白,看着小姑娘有些迷茫的眼神,不知道自己是同情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

      “你怎么来了?”

      听到他的话,她显然是有些失望的,于是,她便把目光转到了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身上。

      “阿妈下地干活去了,我偷偷来的。”揪着衣角,她内心似乎有些挣扎,但最终还是看向了他:“阿叔,每次问你你都不说,过些日子,我就要去念书了,以后,可能就不会再问你了。”

      他沉默许久,不知说些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你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七岁的丫头。”

      她轻轻嗯了一声,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确实不像,毕竟我长这么大,连阿爸都没见过。”

      他听到了,所以是一轮更长的沉默,其他的孩子们都识趣的躲进了屋里,屏幕上,真假齐天大圣斗的正欢。只是,仍旧有几双好奇的眼睛偷偷地瞄向这边。

      “他是一个好父亲。”

      他点了根烟,在门坎上坐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顿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有痛苦,有纠结。

      “我也不是解放军,我是警察……却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沉重的鼻息和着轻飘飘的白烟一起呼了出来,他感觉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尘封的一幕幕也随之跳入脑海。

      “我是看着你出生的……”

      他正说着,大门却被粗鲁地踹开。她拄着锄头,有些显瘦,眼圈泛红,漠然地盯着他。

      他别过头去,什么也没说,拿着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念念!我们走!”

      门被重重的摔上,院子里没了声音,电视里头在唱:难也吃过,苦也吃过,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

      他觉得心烦意乱,将烟头掐灭,狠狠地碾了几脚,沉默半晌,又点上一支。

                四

      念念今年七岁,他记得清楚。念念出生那天,城里下了场大雪,路上被积了厚厚的一层。他站在病房门口,没敢进去。

      就在前天,原本准备生产的她突发状况,又是呕吐、又是流血,镇上接生的折腾了好半天,情况不见好,反倒更严重了。家里人急坏了,连夜送到了县里的大医院,那时候医院管的严,交钱办事,铁一般的规矩。他这兄弟种了一辈子的地,也没几个钱,不到两天,便捉襟见肘了。妻儿命在旦夕,院方没钱不治,他真的是快要疯了,坐在监护室外的台阶上,抽了一上午的烟,一边抽,一边抹眼泪。

      事发突然,他也不知道,等到他知道的时候,什么都完了。

        那一夜,他正在所里值班,突然接到报案,说是出现恶意抢劫事件。等他赶到现场,嫌疑人已经被群众制住,一个人倒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里,不知死活。

      他走上前去,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憔悴了不少,身上还沾着血迹。两眼无神,直愣愣地盯着地面,曾经憨厚老实的样子,成了记忆力的剪影。一股火气就这样毫无意外的升腾起来,他伸手便是一巴掌。

      他吼道:“你疯啦!!?”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愣愣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抱着他的裤脚嚎啕大哭。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娘俩就这么没了啊!”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漫天的大雪里,血水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咸味。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男人,说不出一句话。

      第二天夜里,念念出生了,母女平安,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牢门那头的他长长的舒了口气,说了声——“谢谢”。

      后来,判决书下来了。八年。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弟妹在他面前,再也没有笑过。

        今年,是第七年。

                  五

      念念在春天的时候去了镇上的学堂,老先生很喜欢她,聪明好学,也多了一份那个年龄所没有的稳重。

      他估摸着日子,再过几日,他就应该出狱了。八年时间,他没什么好后悔的,就算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在那个漫天飞雪的夜里毫不犹豫地将他抓起来。只是,他唯一过意不去甚至是愧疚的,就是念念这对母子了。

      确实挺不容易的,家里的顶梁柱就这么没了,上有老下有小,整个家庭的重担便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他替他还了赔款,把每个月那点儿微薄的收入几乎全寄给了她们。他不太需要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妻子死后,他便没有再续的打算,如此,也当是图个安慰吧。

      开始的时候被退回来几次,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寄,然后再寄。后来,便没有了,他也曾偷偷看过她们,知道她们过得还好,便没有再去打扰。

      只是不知,这么多年了,她对自己的怨气可有少过几分?

        他不知道,靠在门口的枣树下,对着那片春日的暖阳,轻轻吐出一个烟圈。

      春分的时候,下了场雨,大客车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载着一家三口,从城里回来了,他没有去迎接,只是默默地烧了一炉火,然后烫了一壶上好的酒。

      傍晚的时候,两人在门口摆了张桌子,趁着夕阳残留的那一点余光,闲聊起来。

      他已经洗漱了一番,八年前的布衣看起来多少有些土气,但相比胡子拉碴的他,却是好上不少。

      “这些年来,多亏你了。”

      他替他把酒盛满,又从一边的食盒里拿出一碟花生米、一盘切的很整齐的砧板肉摆在桌上,然后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其他的原因,他捂着嘴咳嗽了好半天。

      “那么多年没沾酒,喝慢点儿。”他随意说着,顺手夹起一片肉,端详了好久,打趣道:“弟妹这手艺,我可是好些年没尝过了。”

      淡淡的酒香和浓烈的肉香混在一起,古人说的不惑,大概也就是这般滋味吧。

      他没有聊到当年的事,他也知道他的用意,过去了就过去了,八年也只是漫长的人生中一个小小的过场而已,日子还是要过的,没什么好纠结的。

      只是,他心中为什么总有一道坎,难以过去呢?那个日思夜想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丫头,自己终究是欠了她太多,也欠了她太多。每次妻子去看他的时候,她说要把她带过来,他总是拒绝。他说,等出去再见吧,这个样子,太难看。

      他虽然后悔,但同时也是庆幸的。至少,这八年来,她们母女过得平安。眼前这个亲手将自己送进监狱的人,是自己最感激的人。

      夜有些冷,他从里屋拿来衣服披上,走的不是很顺畅。他虽然迷迷糊糊,却也看的清楚,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当初合同期满了,回来的途中遇到小偷,被刺了一刀。没啥大问题。”

      他坐下,喝了口酒,云淡风轻:“还是老喽,抓个贼都费劲。”

      他能想象到当时那危急的场面,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他面前的空杯又盛满。

      他也不推辞,夹起块肉塞进嘴里,笑道:“来,喝酒喝酒,上次坐在一块儿喝酒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

      两人都很高兴,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已经月上中天。他有些微醉,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这些年来花在我这混账身上的钱,等以后宽裕了……”

        他还没说完,便被打住了:“都是半边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还要那作甚。你要是非要还,就替我去做点儿正事吧。孩子们都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那一夜,天空很清澈。那一夜,两个饱经沧桑的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堂屋的椅子上,呼呼大睡。

        她站在门口,没有叫醒他们,轻轻地笑了。

                六

      “后来呢?”

      “后来啊”,小姨似乎陷入了回忆,小外甥女撑着胖胖的小脸,一脸焦急地看着她,似乎也被吸引了进去。

      “后来,你小姨我就去城里读书了。听你姨爹说镇上的那个老学堂被重新翻修了一遍,承叔出的钱,只是没人知道。那一晚他们两个谈了将近一宿,承叔说的正事儿却是让镇上的孩子都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她突然笑了起来,“那老家伙,最清闲的日子估计也就在镇上教书的那几年了。”

      她说着,又沉默了,轻轻叹了口气。

      “他真的是太爱那些孩子了,以至于走的时候,连交代都成了奢望。”

      她仿佛又想到了当年的事,继续说:“那是我去县上念书的第二年,放假回去的时候,承叔已经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墓,他拖着六十多岁的身体,救下了那个落水的孩子,自己却沉入了漆黑的湖底,再也没出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觉得映像中的轮廓忽然清晰起来。生而为人,死亦为人,这可能是对他的一生最好的诠释了。

                  七

      今年清明,我跟着小姨一起来到了这座小小的坟墓前,没有石碑,跟众多普通的乡下坟墓一样,一块块儿石头,砌成一个半圆的土包。他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平凡到不能再平凡。

      我听见小姨说:“阿叔,念念又来看你了。”她把那串洁白的清明吊挂在坟头,默默地看着地上燃烧的纸钱。

      我把手举至齐眉处,认认真真的行了个礼。

      这,应当是我见过的,最普通却又最不平凡的警察了。

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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