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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她安静地躺在那块木板上，再也不会醒来。木板很薄，和她的身躯一样单薄。
我昨夜睡得一点记忆都没有，感觉像死人一般，没有做梦，甚至都不能感知到自己睡着了。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当头了，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想着她昨夜答应我要去城里吃面。
我飞快地下楼，看着太阳如此明媚，我的心里不由得开始慌起来，因为在农村赶集一般都是六点多。但是我还是抱有一丝的侥幸，希望是太阳提前出来了。
我来到她的卧室，她不在床上，“起来了都不叫我。”我嘟囔着走到客厅。
“啊？”我看着她躺在客厅，躺在一块木板上，那块木板是我们家厨房的门，门是可以卸下来的。
她穿着一身黑衣，穿了一双黑鞋，脚被捆绑着，她的手里还捏着钱。
难不成又是请了什么做法的给她治病？她有很严重的糖尿病，这时候医疗条件相对落后，已经治不好了。但村里人都很迷信，喜欢给她找各种各样的仙姑和大仙施法治病。
我出了客厅，院坝里全是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都齐刷刷地看着我。
爷爷杵着拐杖坐在花坛的边缘抽着烟，嘴里不停吐着一个又一个的大烟圈。
我问爷爷：“爷爷，婆婆怎么了？又给她请仙姑治病吗？”
“死了嘛。”
爷爷没有看我，只是平淡地又抽了口烟，继续吐着一个又一个的烟圈。
我突然想到，婆婆之前对我说：“孙女儿，我死后会变成一朵海棠花陪着你。”
她那时候倚靠在床上，笑着看我。可她脸上却是遮不住的憔悴，她被病痛折磨得太久了。
“别瞎说，你怎么会死。”
而如今，她死了？什么？哦……她死了，她是死了。
我有些不能想明白“死”代表着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年级课本上那篇《与时间赛跑》，我依稀记得好像那篇文章里的外婆就和她一样——死了。
那篇文章写到家里人都说外婆睡着了，而现在我也想和时间赛跑。
死亡这两个字，我大概是能够理解得透彻的。是小孩子眼里的永远睡着了，是青年眼里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是大人眼里的离别。
我不喜欢离别，也不愿意离别。我希望她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希望她长命百岁。
这是春风和煦的四月，海棠花开得热烈。
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我怕我的眼泪会止不住。但我没有看她，却感觉眼泪已经掉落。
于是我偷偷跑到了后门外，那里有个很大的缸子。
平时是用来装红薯的，能够容纳五六个人，以前我很喜欢来这里躲着，四月份的时候能看见海棠花。
而现在正是海棠花开的时候，我却没有一点欣赏它们的兴趣。
我也不知道我躲在这里多久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依稀听见附近有小狗的叫声。
我四处张望，原来就在这个缸子的小角落里，小家伙蜷缩着。
“咦？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妈妈呢？”我抱起它，对着它说。
它冷得发抖，努力地往我手心里钻，仿佛是要寻找一些依偎。
我连忙把它捧在怀里，然后爬出缸子。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一只大狗正躺在不远处。我走过去一看，它已经死了。
我见此，不由得将怀里的小狗抱得更紧了。
“可怜虫，你没有妈妈了……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没有奶奶了……”
说着，我的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掉。
“汪汪汪……”小狗的叫声将我拉回现实。
现在才四月份，天气虽然回暖，但是对于这种小狗来说还是太冷了。
我赶紧将它抱回家，爷爷这个时候还在抽烟，花坛旁边已经有了六七根烟头。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爷爷，他还在不停吐着烟圈，一个又一个。
“你去哪儿了？”爷爷突然问我。
“嗯……后院那边。”我眨巴眨巴眼睛，想要把爷爷看得真切些。
“这只狗哪来的？”
“可以养吗？”
“可以，叫什么？”
“还没想好……”
“好了，你婆婆下葬的时候，你要跟在后面。”爷爷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着烟圈。
那个烟圈特别大，大到好似能够盖住我们的悲伤。
婆婆下葬后，她的坟头有许多海棠花的花瓣。是的，我们将她葬在了海棠花树下，婆婆说她喜欢海棠花。
她的葬礼上哭声一片，此起彼伏。我看着眼前混乱不堪的景象，眼睛里却挤不出一滴泪。我低头看着黑色衣襟上那朵白花在随风飘荡，有一朵海棠花掉在我的手上。
我心底顿时涌上 一股酸涩，看着手上的海棠花，哽着喉咙开口问：“婆婆，是你吗?”
风大了，那朵花被风打散，有一片花瓣落在衣襟前那朵白花上。“谢谢你，婆婆，你来看我了。”那片花瓣在白花上停留了一会，带 一丝眷恋，随风飘向了远方。
我的眼泪突然滑落，打湿了衣襟。
这几天，那只小狗的眼睛也能睁开了。
“要不，你就叫海棠花吧！”我对着刚睁眼的小狗说。
“呜呜呜……”小狗像是在回应我。
“海棠花，海棠花……婆婆最喜欢海棠花了……她说她会变成海棠花陪着我，可是我好想她。”我说着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海棠花，你可要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看婆婆。”
“呜呜呜呜……汪汪……”它回应我。
我也不知道我用了多久才从她去世的悲痛里走出来，我只记得当海棠花长大了，我已经把她忘了，她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
“海棠花！接着！”这天，我在院子里和海棠花玩飞盘。
“汪！”海棠花很聪明，一下就接住了我抛得老高的飞盘。
“好狗狗！”海棠花把飞盘拿回来的时候，我用力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丫头，你今年得去给你婆婆上坟了。”爷爷突然叫我。
给她上坟？哦……我都快忘了这茬。海棠花三岁了，我有三年没有去给她上过坟了。
自从她去世后，她就好像在我的回忆里消失了一般。而我也不愿意再去回想起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丫头，丫头？你愣什么神呐？”
爷爷的声音再次穿进我的耳朵，这才把我拉回现实。
“哦……不了吧。”
“海棠花，接住！”
说着，我又将手里的飞盘扔了出去。
“丫头，你都有三年没去看她了……”爷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悲伤。
“我知道。”
这时候海棠花又把飞盘捡了回来，但我没有把飞盘再扔出去了，海棠花见状，蹭了蹭我的手。
“你是不是都把她忘了？”
这句话就像是有人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了一枪，弄得我的心脏很疼。我不知道，也许吧。
这三年来，她这个人好像在我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印记，我只记得她很喜欢海棠花，她说过要带我去城里吃面。
“是，忘了。”我盯着爷爷说道。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错愕了几秒。
“汪汪汪！”海棠花的叫声提醒我，我们还在玩游戏。
“好了，海棠花，我们不玩了。”
海棠花像是听懂了一般，怏怏地跑回它的小窝。
“如果你难过，就不要憋着。”爷爷叹了口气说。
“她都去世三年了。”
明明我是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为什么我分明感到一阵悲哀，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
“你肯定是把她忘了，不然为什么这三年来，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不然为什么她在你的记忆里那么模糊？不然，你怎么可能还这么淡定？”
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一定是把她忘了。
我对海棠花说，有一天我会带它去城里吃面。海棠花不会食言，它会“汪汪汪”地回应。
又快要到四月份了，海棠花又该开放了。
“汪汪汪!”海棠花又开始叫唤了，“海棠花，干什么？不要叫了，听着叫人心烦！”我吼道。海棠花像是没听到似的，还是在不停地叫唤。突然，海棠花跑过来拽我的裤腿。
“干什么?”我的语气里透露着不耐烦，爷爷的话让我开始思考这三年来为什么会忘了她。
海棠花却依旧拽着我，它的力度可不小，为了不把自己摔倒，我只好顺着海棠花拖拽的方向往前走。
不一会儿，它竟然把我带到婆婆的坟头前。
我见此，心里一股无名火开始燃烧：“你干什么!”我气得想要往回走，可是海棠花却死死拽住我不放。
“你到底干什么!”我试图挣脱它，可是它却越拽越紧。这下我真的彻底恼怒，不再管它，自顾自地向前走。海棠花没反应过来松了口，我趁此赶紧向前走，可是海棠花又上前拉住我，并且力度比刚刚还大。
我心里那股火烧得更大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海棠花突然这样，以前海棠花从来不会这样。我吼它：“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可是它却没有一点动容，依旧死死拽着我，时不时嘴里发出一阵沉闷声。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有些无奈，盯着它。
“汪汪汪！”海棠花突然松开我，然后跑到婆婆坟前趴下，那一双充满情感的眼睛盯着我。
我被它盯着有些不适，于是移开了目光。我大概知道海棠花在想什么了，它应该听懂了我和爷爷的对话。可是，我看着有关她的一切，我的心里就会莫名有种慌乱。
“嗐！”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仰头看向天空。
我看见了海棠花，这时候已经快要开了。有些都已经快撑破花苞的怀抱了，而向阳的已经抽出几片花瓣了。
“海棠花，你看，这里的海棠花也要开了。而有些海棠花早就凋零，已经是过去了。”说到这里，我准备往家走。
海棠花见状，又上前拖拽我。
这一次我彻底恼怒，对着它就是一顿怒吼：“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来看她！你想让我记起她！你一定要让我回忆起她死亡的那天吗？你要让我记起所有的事情，是不是？我告诉你，那些事我早就忘了！忘了！她，我也忘了！我根本不在乎了！”
“我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你就知道坏事！”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我之前给海棠花承诺过，等它长大了，我会带它来看她。
海棠花被我这一顿吼给吓了一跳，然后松了口，委屈地又跑到她的坟前趴下。
我没有管它，气冲冲地跑回了家：“破狗！”
我一回到家，就看到爷爷坐在花坛旁边抽烟，和当年那个场景一模一样。
爷爷看见我，开口道：“海棠花呢？”
“不知道。”
“怎么了？”爷爷像是看出我的心事，吐着烟圈问道。
“没，海棠花不听话，跑出去了。”
“那你要把它找回来，山上可多水池子了，万一掉进去可不好。”爷爷扔了烟，然后对我说道。
“不会，它认识路。”
我现在还在气头上，根本不想理会这些。
到了傍晚，我的气消了不少。可是，海棠花却还没有回来。我不由得有些担心，在门口踱步。
“担心它就去找找。”爷爷的话像是给了我一个台阶下，然后我立马飞奔出去。
当我到婆婆的坟前时，海棠花已经不在了。
我开始心慌意乱：那它去哪儿了？
“海棠花！海棠花！海棠花！”
“回家了！海棠花！”
我喊了好久，可是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回应我。
我突然想到爷爷的那句话，立刻跑去查看附近的水池。可是我都查看完了，还是不见海棠花的身影。
“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天的那边已经有了些墨蓝色，缓缓向天的这边逼近，在汇合处撕裂成黑色。
我感受到有液体流过我的脸颊，然后“嗒”地落在地上。
见天色已晚，我回到了家。然后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嗯？海棠花呢？”爷爷问。
“没找到……”
“水池子看了吗？”
“看了。”
“明天再去找找。”
我没有回答爷爷，因为我感觉海棠花是生我气离家出走了。
“丫头，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嗯……啊？没什么啊。”我有些心虚，不敢看爷爷。
“真的吗？你这表情和三年前你婆婆去世一模一样。”
爷爷突然提到她，我分明感受到心里一阵疼痛。
“其实，和你婆婆有关吧？你没忘记她，只是你不愿意记起她。我知道你平时轻描淡写，但其实心里是在乎的。这三年来，我不要求你去给她上坟，是因为我知道在你心里有一道坎。”
爷爷说完以后拍了拍发愣的我，然后示意我去吃饭。
我顿了好久，脑中不断浮现她的模样，我依旧记得她去世的前一天说过，要带我去吃面；我还记得她说过她要变成海棠花继续陪着我；我也记得她特别喜欢海棠花，所以我给它也取名为海棠花……我十分清楚，我的心里很爱她。
“爷爷，上坟什么步骤？”我突然开口道。
“给她烧点纸钱，多一点。”
“好。”
我像是释怀了一般，笑了起来。
第二天，我继续找海棠花，依旧无果。家附近的几个山头，我全都找遍了，所有的水池我都看了，依旧不见它的踪影。
“海棠花，对不起……”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难过，它明明是为我好，可是我却赶走了它。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四月，海棠花依旧没有出现。而我经常去她的坟前转悠，有时候会坐在旁边，和她说说话。
“婆婆，你看，海棠花开了……等给你上坟的那天，海棠花会开得更加美丽。”
“花开的时候，你就回来陪我了，对吗？”
“我还记得，你很喜欢海棠花。”
“我有一条狗狗，我给它取名叫海棠花。”
“你不在的这三年，都是它陪着我。”
“海棠花很乖，可是我把它弄丢了。”
“婆婆，对不起啊，这三年来，我从来没有来看过你，因为我不敢。”
“真的抱歉，我说我把你忘了，我说我不愿意记起你……”
“但其实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
我也不知道和她聊了多久，像是把这三年来的思念全部倾诉殆尽。
这几天来，我一直在准备给婆婆的贡品，工序特别多。我才发现，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没有人记得死去之人才是最可怕的。幸好，我们都记得她，并且都还像她活着时一样爱她。
这几天来，我也没有放弃寻找海棠花，我多么希望它能够回来，听我说一声对不起。
很快到了给她上坟的这天，我们一家人穿戴整齐，来到了她的坟前。
爷爷点燃一根红蜡烛，然后开始说道：“老婆子啊，我们都来看你了……今年，丫头也来了。”
然后爷爷开始烧纸钱，火苗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开始乱窜。我的心也开始激荡，我在心里说：“我来看你了，你在哪儿呢？”
今年的海棠花开得很好，比那年的还好。一朵又一朵从树的枝干里钻了出来，然后把绿叶压在身下，随着风摇曳。
家人们说着说着，就开始抹泪。她的坟前，又是哭声一片，此起彼伏。或许，每年他们都这样，只是我以前没有参与过。我才发现，所有人都记得她，我也记得。
可是，我却流不出一滴泪。
我抬头看着树上那一朵又一朵的海棠花，它们跟随风摇曳着身姿。突然，有一朵海棠花掉在我的手上。
我心底顿时涌上 一股和三年前一样的酸涩，我看着手上的海棠花，哽着喉咙开口问：“婆婆，是你吗?”
风大了，那朵花被风打散，有一片花瓣飘向了远方。我的目光跟随它的步伐而去，定睛一看的时候，我看到了海棠花向我走来。
“谢谢你，婆婆，你来看我了。”那片花瓣在风中停留了一会，带 一丝眷恋，落在了海棠花的身上。
我的眼泪突然滑落，打湿了衣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