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窗外夜色深沉。
这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已经持续了三天，雨势丝毫不减。这座向来以地下排水系统优良而著称的城市，道路两旁也已经蓄起了积水。
雨水在下水口急促的打着旋。
一道闪电划过，尖利而曲折的分叉像是要把漆黑的夜空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又是一声炸雷惊起，立在窗边的人这才稍稍有了点反应。
因为暴雨，整个城市被迫停课停班。
在暴雨侵袭的三个夜晚里，只有晋商报的大楼，灯火通明，昼夜不歇。
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顾往生往那个不听话的人那里打了无数个电话，无一例外的忙音几乎要将他逼疯。
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如今的乞求，一遍遍的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等待他的是一遍遍的绝望。
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电话已经开始发烫，它的主人却浑然不觉。就在他准备继续拨号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进。”顾往生开口，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喑哑的不像话的嗓音，握拳抵在嘴边干咳了两声，看着推门进来的人，“那边有消息了吗？”
来人把端着的咖啡放在桌上，听到顾往生沙哑的声音愣了愣，“社里往临长县派出去的第二队人已经传回来那边的消息了，不过……依旧没有她的消息。”
临长，这次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两江汇集之地，年份好的时候是一方沃土，年份不好的时候，就是哀鸿遍野。
听到这话，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攥成拳头，斗争了半晌之后又松开，“现在进来，是有稿子要我审吗？”
墨色的眼眸中的痛苦一闪而逝，却还是被对面的人看了分明。
低头看了看握在手中的稿件，点了点头，“是关于灾情的报道，按照要求三审三核，需要总编你的签字。”叶娉婷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已然是翻江倒海。
你就……这么在意她吗？
和顾往生相识这么多年，叶娉婷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为谁失态成这个样子。他一贯主张，做记者最需要的，就是隐藏情绪，不显山露水。只有这样，才能试图抵达新闻当中的真相。
因着这样的理念，当年他们分开的时候，他也只是在惊诧了片刻之后就抬起手温柔的帮她顺好被风吹乱的头发，“不要哭，你很好，你说要分开，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真的想走，就走吧。”
送她上飞机的那一天，她一直低着头憋着泪水，而他还是和初见的时候一样。
七分磊落，两分坦然，一分缠绵。
冷静自持的让人愤怒。
“叶主编？”见叶娉婷半天没有说话，顾往生又开口叫了一声。
勉强将自己从过去剥离出来，慌乱的应付眼下的局面。
下意识的抬手理了理鬓角细碎的发丝，叶娉婷把手里的稿件递过去，“这是临长那边发来的最新情况，往生，情况……很不好。你先看吧，签过字后我就让下面的人发出去了，整个西长市都在等那里的消息。”
听到这话顾往生的身形晃了晃，抿起嘴角点了点头。
“近日，我省北部地区遭遇暴雨连袭，莲塘水库涨至35.52米，超过警戒水位2厘米，我省对汛情启动了防汛lll级应急响应。
截至今日，我省5市34个县区发生洪涝灾害，近28万人受灾，因灾死亡3人，1名前线记者殉职。”
盯着稿件里的文字看了许久，顾往生的眼睛有些发酸。
新闻从业的十余年里，经手类似的稿件不计其数。作为一个新闻人，对真相的敬畏，对新闻当事人的敬畏他从来都有，也绝对不允许经自己手的稿件是虚假新闻。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希望现在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底下人糊弄的结果。
一名记者殉职。
目光重新回到这几个字上，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眼睛被落入眼中的细小汗珠蛰得生疼。
“老师，做记者，不就是为真相生，为真相死？”
“今天我们不讨论莫罗，不讨论法拉奇，就新闻伦理，我们谈谈《平凡的世界》里的田晓霞。谈谈职业和人类情感产生抵触之后的选择。”
“老师，我是真的，时刻准备着为这个职业奉献自己的。”
傅云起清冽的声音就在耳畔。
我要你那么崇高干什么，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呀。
异样的情感从心底喷薄而出，原本就焦灼的心此刻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一样，密密的疼着。
我不会让你出这个意外，我不允许。
勉强稳了稳心神，拿起扣在文件夹侧面的圆珠笔利落的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拿去发吧，所有人都在等着呢。”
叶娉婷关门的时候，从门缝中窥到他慌乱的样子，把手机从衣服里掏出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也能让手机滑落到地上。
手机落地的声音清脆，叶娉婷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对于他的某些期待，就在这个夜晚，也彻底被粉碎于无形。
“社长，我请求去抗洪一线报道。”声音嘶哑，却很坚定。
电话那边长久的没有动静，“往生，按理来说我是应该放你下去的，但现在你是社里的中流一壶，灾区后面的深度报道都要你的首肯，除了你，谁还能担此大任？还有，我答应过你父亲的，不会再让你去一线。”
社长话说的中肯，到底还是拒绝了顾往生的请求。
“严伯伯，社里后续的事情我会安排好，灾区前线，我也非去不可，希望你可以批准。”在得不到她确切消息的这三天里，他无时不刻不紧绷着自己的神经，只要传回来一点消息，他都要胆战心惊半天。
今晚，他清楚的认识到，这已经是他所能忍耐的极限了。
再得不到云起的具体消息，他是真的会把自己逼疯的。
“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你非去不可的理由。”严振华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了。
“我的命在那里。”声音低沉的可怕，却又含着几分温柔的缱绻。
傅云起，她就是我的命。
